大学老师多数是要被学生视作草包的。这已是心照不宣的。这些老师,以前不也是学生吗!而且还应该是成绩很好的,所以,一般来说,是当年最不将老师打在眼里的。看,将老师当草包的,到头来自己成草包。我就是这样。阿弥陀佛,这就是轮回。
大学老师拿来干什么的,我一直很怀疑。从我成了大学老师那一天起就开始怀疑。因为我在写教案的时候,发现这些东西,也就是知识呀学问什么的,完全可让学生自学,根本没有必要在特定的时间里到特定的地方来听一个自己并不佩服的人罗唆。
但请相信,如果这个自学是“自愿学”,而不是“自己学”,那么多数的学生是不会自学的。这人性中的问题我们不必再讨论了吧。于是老师的第一个作用让我提炼了出来,就是强迫者,或者监督者。我想到了旧社会的监工,提着皮鞭的监工,心中涌起悲哀。
于是我扒去这一条,另外想。
我想用不着老师来监督,只需规定了要考试,学生就会自(己)学了。对,是这样。那么老师的作用就是给学生在这门课中划定一个范围——须知随便那一门,其实都是浩如烟海的。不划定一个范围,那么考试的成绩就是不公正的,因为运气的成份太多。
但恰恰这么一划定,就把学生的知识结构划一刀,张三所知与李四所知大体不差;王五和赵六的是非标准也大同小异,一副面孔,一条思路……后来这些学生中的佼佼者读了研,甚至博,留了校,任了教,一切又循环往复……一听半句话,就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这就叫近亲繁殖。
……原来作为大学老师,只是一个近亲繁殖者?我心中又涌起一阵无聊。
于是也扒去这一条,另外想。
这次我没去想作为老师的我;我想的是作为学生的我,当年是怎样居然就跟从了那些草包老师的,而且至今一想起他们,还是要满怀敬意,倍感亲切的——即使够不上尊敬,也是亲切的。真正让我讨厌的老师,一个也没有。
而且假想了一下:如果进了大学,宣布:没有老师,全部自学,教材领去吧,期末来考试……会怎样?
(我笑起来,不停地摇头。而且明白了,羊群也需要牧羊人。)
想起了现代文学史的王老师,讲新编历史剧,在黑板上写了蔡文姬、王昭君和卓文君,总说成“这三个女同志”,哄堂大笑若干次,他自己也笑,却很难收口。遂成长期议论话题。
另一个古文陈老师,一尘不染的严肃老头。一个同学,自感考得不好,去他家里套近乎,想逃脱补考。进了屋,关门时见门后贴有一纸条,标准的柳体楷书:挺胸抬头。这当是老师出门时告诫自己(应该还有家人吧)的话。同学突感不能再说什么了,旋即告辞。当晚熄灯后,在床上说起,一片沉默。
老师几乎都有口头禅。例如教剧本的王老师:“熔为一炉”;语言学概论吴老师“这个语言对立”(上海娘娘腔);写作老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古汉语老师“儿鱼鱼馊嘞”(日月如梭啊,客家语)……
也有经典笑话。例前文的“三个女同志”;例外国文学老师的“根据我校军规”(讲海勒小说《二十二条军规》讲成这样子了——同学们下的结论);例“马恩列斯论文艺”老师说娜拉“走到九眼桥就要回来”。(解释:娜拉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女主角,九眼桥是川大附近地名。)
……如此这般的回想,让我感到每门课程的老师其实都是一只靶子,由学生们在下课之后自发射击。而靶心就是那些口头禅,或者经典的笑话……当然这些靶心也像某种胶水,将学生粘在一起,在不定期的碰撞中,例如讨论,例如对成绩的较劲,修完了这门课程的。
一般说来,在大学里,由学生自己碰撞出来的知识和学问,其实多于老师的直接讲授,但是没有作为靶子的老师,这些碰撞则很难发生。可以说老师暗中的作用其实大于他台面上的作用。世事大都如此。
因此学生的意志、能量甚至个性,都是由老师们粘合起来的。能粘合得让学生们自去相互发挥——哪怕是极度荒唐的发挥,老师的作用就起到了。至于他是不是被学生视为草包,并不要紧。
何况,诸葛亮用来借箭的,不正是草靶吗?
——发表于《中学生优秀作文》初中版2005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