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站在围墙上痴痴地看着万里外一抹红艳在春风中摇曳。他一言不语地在这一站就是三年了,不管是太阳暖照还是夜色伤透,不管是雷雨交加还是冰雪霜冻,他都不曾动过一丝,好像本来就长在这青瓦上,融入自然,身上都长出绿藓了。
他忧伤的心底就像渐渐崩塌的河堤,眼见得那份思念更加汹涌,浪涛漫过了河堤,在情绪崩溃那一刻的时候,泪水早已盈在他的眼里,在今晨雀鸟又闹的时候,一颗硕大的露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凉透了天。
身后古樟树茂密的树叶遮挡住了他的身子,他像雕塑一样站在这青瓦上向远方凝望,一身古蓝色长衫淹没在嫩绿里。树荫下,青苔上,小厮黄杨木的鼾声一直在拉弦,伴和着雀鸟的清唱。如此静安,谁又会注意到有人站在这树荫中的高墙上,而且一站就是三年?
“青蛇碧海古城高,道家长寿,漫漫听钟敲。数枚长剑远归来,沧茫道上晓云烧。
杨柳春风花讯早,故垒泥巢,熟燕檐前绕。莲自亭亭心自傲,古柏坛前唱知了!”
樟树下响起了愉悦的吟诵,没有劲敌青松阴影的日子里,不知何时开始,古柏杨这小子高调起来,可以随便乱丢他的诗词了,而捧和的则是青松的妹妹青莲的欢笑,以及那甜腻的娇撒:“古柏杨哥哥,你的诗吟得真好,你太有才了。你的意思……我懂,我太喜欢……太佩服你了!”上阙写的是仰天看到晨霞中有师兄踏着飞剑历练归来,下阙虽写檐前飞燕和山下仙莲,却也正好对青莲示爱,都点名了,青莲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们手牵着手从樟树下走过,好像没听见黄杨木这头猪动听的鼾声和雀鸟美妙的歌喉,看都不向这边看过来。还是早春,得意洋洋的古柏杨竟然就摇起了油纸扇,虽然青冥山仙莲四季,只是不知早春又哪里来知了?
“红花……!”太阳一丈高的时候,青松终于轻轻地叹息出声,这声音如轻轻的树叶,随风向万里外那一抹红艳飘去,飘去,飘过那条天河时,撞在那一层肉眼不见的天幕上,引起天幕上一阵阵的轻荡,那声音的树叶便被弹回,并消失。
“红花红花……花花!”青松的声音陡然提高八百度,就像炸雷一样响在空中。三年了,这河堤不溃,何以泄怨啊,但怨谁呢?他谁也不舍得去怨也不能怨,便只好怨了自己,只好伤自己的心,让忧伤把自己淹没,只不知有没有露头之日。
上午的天空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鱼鳞云,红色的太阳把这些鱼鳞都映成了红色,太阳在东方,月亮今晨也赶集在东方,被太阳映得粉红。这太阳和月亮像新婚的两口子,一前一后地好像要赶着回娘家,这时超整个天空看起来就像一条红色的比目鱼,两只眼晴一红一粉,聚到了一边。
青松的嘶吼声直击云霄,并经过北方天幕的猛烈反弹,在四方引起了更多的回声,无数的声音在天空中撞击,爆响,那些鱼鳞变成了红雾弥散。那红色的太阳也在动荡中扭曲,最后那层红色外衣如气球一样“嘭”地一声爆开,露出里面一个白炽的圆盘来。太阳这层红色的外衣在碎裂的瞬间也变成了汹涌的云涛,并在声爆的推力下汹涌着连同云雾一起全部撞在天河那边的天幕上,大量的红云在天幕上堆积,立即整个天幕也被染成血幕,也月亮也摭住了。而且,这腥红色的云霞也逐渐′漫散在天地间,这一片空间便暗了下来。那宽阔的天河也被映成了腥红色,就如一条浓浓的胭脂河,流淌着碎碎的伤心,浓浓的相思。
“唉,痴情何必追红叶,遍地芬芳遍地花。大舅哥,你太执着了!”柏杨与青杉被这突然的天象变化吓了一跳,双双停下来,转身看向青松站立的方向,柏杨若有所思的吟道。
“可怜的哥哥……啊,你真是太执着了!咦……谁是你的大舅哥啊?”青杉突然回过神来,怒娇地追打着柏杨,柏杨大叫,“我也是执着的一个人啊……!”两人窃笑而去。
“红花,我好想你……!”青松继续嘶吼,好像天裂般的悲伤。红雾动荡,树上的雀鸟也跟着一声悲鸣,坠落下来,砸在小厮黄杨木胖胖的脸上。黄杨木一声惊呼,不知是被鸟砸醒,还是被这嘶吼声惊醒,翻身坐起时,犹自迷糊地擦着眼,嘴里嘟哝着说:“小雀子你吵啥吵,天还没亮呢!”
小麻雀趴在黄杨木的头上扑腾着肢膀,这时它的脑里全是“想你想你想你……”的声音,就像雷声轰隆隆地在脑海里碾过,小鸟嘴角流出了鲜血,它凄厉地挣扎尖叫,声波如矢,你叫它怎堪承受?小猪黄杨木连忙把它抱在怀里,运功为它抵挡这声波的冲击。
“松儿……!”随着一声叹息,一缕温暖柔和的真气拂过青松的脑海,抚过腑脏,抚上他焦躁的灵魂,让他安静下来,小麻雀也在这一刻也安静清醒过来,在小猪的怀里惊惶地四顾。接着一道黑色的身影幻化而出,落在青松身旁的,是青松的爷爷青山。
青山花白的剑眉紧锁,脸色比青松更是憔悴百倍,平时总是不怒自威的双目此时却带着深深的担忧。相思,这个青山宗的掌门是深有体会,并且入骨,对于这个长孙的感情之事,他有着一种深深的自责和无力感。
“爷爷……!”青松身子未动,亦未回头,只是颤声唤了声爷爷,都快二百岁了,却如小孩子一样,眼里委屈得淌下泪来。
“松儿……一切会好的!”青山拍拍孙子的肩膀却找不到好词去安慰,只好对着天幕喟然叹道,“红颜,当年是我辜负了你,可快千年过去了,你何必一定要耿耿于怀放不下呢?你又何必封了天界,活活拆了孩子们的好姻缘呢?你这是要让我们的悲剧在孙辈身上重演啊?”青山的口里嚅动,满含沧桑的叹息轻轻地传送,直达万里溶入血色的天幕中去。
青山的自言自语声音很低,他并不期待红颜能听到他的话,他知道红颜心中对他的恨有多深,也知道那道天幕封印是能隔绝声音的,但他自己心中又有多少委屈,又有多少无奈想向人诉说一番?千余年来他一刻也未曾忘记过红颜,当年他为了家族重新崛起的政治联姻,甘愿屈服于整个家族的强大压力,而被迫放弃了入赘与红颜的爱情,但错上加错的是他不该因为愧疚,事后还敢去亲自当红娘,要把条件比自已更好的一个朋友介绍给红颜,伤心暴怒的红颜当场拔剑插了青山胸口一剑,又哭吼着回手插自己心口一剑。半年后红颜醒来的第二天就答应嫁给了一直对她死缠烂打的纨绔子杨柳青,从此两家仿若世仇,红颜每次只要生气就会直接来找上青山拼命,每次总要在他心口扎上一剑才肯摆休。女人的恨总比爱更激烈,当年她自残一剑,便声言要扎青山千剑万剑来偿还。青山其实术法都要比红颜强多了,但每次总是让红颜追打一番解释无果后,心甘情愿地让红颜捅上一剑,肉体上的痛总比心灵上的痛好过些的,本已心伤又何惧流血?
也许由于两人的纠缠,各自的配偶皆先后忧郁早逝,红颜才收敛了一点。但双方从此也都一直拒绝再嫁再娶,好像冥冥中的约定,默契地相望相守,又不肯原谅。虽然断断续续一百年几百年地红颜还是会找上他扎一剑,但这最后一剑离现在已快三百年,这安静的三百年里两人竟没见过一次面,可以想象心中的寂寞会有多重,思念会有多深,青山当然宁愿被剑扎心,也不愿红颜躲着她。这三百年里,青山总会悄悄地给予了红颜家族很多帮助,红颜竟然也不再反对,选择了沉默。但这也只怕是苦心用尽,到头还是一场空。
后来,谁知道孙儿青松去域外历练却碰上红颜的双胞胎孙女红花和红叶,仨人携手在域外闯荡五十年,当三年前他们经过千辛万若,几经生死完成历练回来时,青松和红花已经是一对生死恋人。当青松大胆跟着红花去见奶奶红颜时,红颜一见这个长得与青山当年一模一样的小伙子时,怒火立即爆发,当着红花和红叶的面把青松全身骨头都打断,然后丢过天河来。原来,她对青山的怨气与怒火被触发,以至发泄在青松身上。
青松父亲青峰当然暴怒,当即就要打过天河去,却被青山制止,他不怪红颜,他知道红颜的意思:打的是他孙儿身体,却是要痛他的心!当然对于修士来说,只要不抽其元气伤其魂魄,骨肉上的伤根本不算什么,但其所带来的侮辱,若意志不坚者也足以在心中留下阴影,甚至毁其道心,从此再也不能够在修为上有所突破。红颜这也只算是薄惩泄怒了。
但当青山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直接溶入了天幕时,他的心立即狂跳:孙儿的声音被弹回,而他的却被接受,这一定是红颜有意而为,目的就是等待他出现!
果然,这时那腥红色的天幕突然红云翻滚,流动,最后慢慢变幻成一个巨大的白发紫衣女子影像来,这女子一出现便把怨恨的目光向青山投过来,但当一眼看到青山时,脸色立即巨变,疑问、扭动、痛苦,倔犟,转瞬眼光又变得犹豫、柔和、悔懊、怜惜,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奶奶……!”青松泪汪汪地无辜地看着对岸天空的红颜,怯怯地叫了一声。
“山哥哥,我的冤家,千年不算长,你却老得太快了……!”红颜在心底长叹,她并未理会青松,她的注意力全在青山身上,她的脸色黯然,她一只手伸过来,似想要抚摸青山的脸,却停在半空中,然后长长一叹缩了回去。但立即又晴转多云,她脸上所有的柔软都被她迅速收起来,换上了一张坚硬愤怒的紫脸,眼睛严厉起来,头发根根竖了起来。
“青道子,怨尤在,恨未消,一剑偿我千万刀,你给我过来!”红颜身体从虚幻中凝实,身穿紫衣的身子一挣便从天幕里走出来,她狰狞着脸咬碎了牙齿,右手提着红色雨剑一步迈向天河上空,用剑指向青山叫道。
“唉……颜妹,你也苍老得厉害啊,是我对不起你!”青山长揖着地,红颜一直不给他道歉的机会,但感情上的怨恨又岂是一句“对不起”能化解得了?一千年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不算什么,应当说两人现在还是正值壮年,但两人为情所苦,为恨所累,却是过早地显得衰老了,白发满头。虽然爱在,虽然恨生,虽然缘断,但再相见时看到彼此的沧桑模样,更多的是悲哀!
“请把一切怨怒发泄于我身上,又何必让孩子们也错过,让他们也像我们一样痛苦一生?颜妹……我们放手吧!”青松仰头凝视着天空中嘶喊的红颜,一颗泪珠慢慢的落下。
“放手?你还在劝我放手?你这个负心汉!”既然懂得,何必装傻?一声“放手”,虽非所指,但也触动了红颜的旧恨,一下脸色变得燃烧起来,浑身也冒起红色火焰来,摇晃着,她抚着曾经被自己用剑刺入的心口处,仿佛那里又已在流血,痛啊。她一声尖叫,怒叱道,“当年你一放手,便留给我千般恨,万般怨,今天你又在我面前提出要我放手?”愤怒之下,哪可理喻。即使一千岁,于红颜也不算老,那满头满脸的沧桑,那都是因愁,都是因恨,都是心中弥漫而出的郁结所致啊,此番再听“放手”,心一下又如刀割,“你给我过来……!”她已是在哭喊了,似乎青山不过去,她又要自杀了。随着她的心情,这时天空上的红云已经变黯,天空变暗,轰隆隆地全部崩塌下来,压到天表,阴风骤起,红云在红颜身边汹涌翻滚,怒云中,红颜手中红色雨剑划过一道道红色闪电直指青松,燃烧的红颜紫衣飘飘,身如紫燕,厉啸着向青山杀来。
“奶奶……!”这时天幕后那朵红艳一声惊叫,一阵揺晃变成了一个美艳的女孩,扑过来脸贴在天幕上,眼睛凄凄地看着快要发疯的奶奶大哭起来。她知道,每次奶奶在青山爷爷心口捅剑后,一路踉跄着回家便也会大口吐血,心口上的旧伤复发,每次都要吐血半年才会好转,调息半年才会痊愈,其实每次伤了青山爷爷,奶奶会受伤更重。红叶不忍啊心,不愿啊,她心如刀割般痛奶奶。她哭道,“奶奶,我原想嫁给青松,就会冰释两老前怨,却是不想给您俩老更添仇恨啊!奶奶,我不嫁了,我谁也不嫁了好不?求求您,别折磨自己了!”
青山长叹一声,迎着红颜飞去,也没有取出他的雷剑,也没有祭出什么防御法宝,更没有施展神通,就直接用胸膛去迎那雨剑。
两人瞬间临近,青山嘴中喃喃地念道:“唉,颜妹,你知道,你一定知道的,你一定知道我爱你甚过爱自己的!”
红色雨剑弥漫着雨汽,湿漉漉地一路洒落雨水,就像情人的泪。雨剑尖厉地嘶鸣卷着乌云而来,没有威压,也没有加入术法,更没有变化招式,有的只是女人的爱恨,简单而直接的发泄,雨洒如泪,千年不变的一招,叫“带雨梨花”。
“颜妹妹……!”青山深情地唤一声,毫不犹豫地挺胸前行,闭目任由那雨剑透体,等待着那痛苦钻心,他神态是那么忧伤,轻息一声剑眉锁,万钟情深已成伤。
虽然此时天空乌云翻滚,但眼睛一瞬不离地盯着玫瑰发呆的青松,当然看到了变回人形的红花,即使万里的距离却也是如此清晰,他看到红花瘦得非常厉害,一阵心痛袭了过来。
自从奶奶当着红花和红叶的面打断他的全身骨头丢回青冥宗后,红花便在这极北之地的天河边幻变成一束红玫瑰,隔着天幕隔着天河向南看着青松家的方向一直伤心地摇曳,并一直绝食求苦,谁劝也无用,她的身体飞快地消瘦起来,直到三个月后,看到伤好后的青松出现在围墙上,她的脸色才稍显红润,呼吸急促起来,但她还是不愿屈服于奶奶,不愿变回人身,只因为青松曾经对她唱“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青松在那墙上站了三年,红花也相望着摇曳了三年。
“红花!”青松大叫一声,便飞起来向天幕直飞过去,是的,他要过去,即使红颜奶奶再把他全身骨肉打碎打烂又如何?至于爷爷,他也管不了,爷爷被红颜奶奶一剑穿心已成习惯,这次,注定一样的结果。
在域外之战中,他和红花什么样的考验都经历过,虽然他们都有保命的法宝,但相救与被救中,身体都崩溃过了无数次,甚至,仨人还曾经历了多次血肉相融之术,才保得肉身恢复完整魂魄安全,可以说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中都已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魂肉相连。只是妹妹红叶藏起了那份情感,一路只是祝福着姐姐与青蒿,而在奶奶当着她俩面打断青蒿全身骨头时,更是大哭着冲出家去,从此消息全无。其实,红叶亦在暗恋青松,而且陷入之深不比红花浅,只是她愿成全姐姐,而把那份感情默默埋藏心底,坚忍看不让外露。
青松身子化作一头雄鹰,箭矢一样地穿过干山万水,越过滔滔天河,落在天幕上,化作人形时,已与红花面对面,只是破不开天幕,俩人便隔着天幕脸贴脸,手合手,身靠着身痴痴地凝视着,好像这样也能感觉对方的体温。
青山等待着冰凉的剑刃刺破身体的那一刻,他确实已习惯了,他甚至记得剑尖刺入身体每一寸时的冷凉感觉,记得剑刃撕裂肉体时的“哧啦”的一声,以及刺入心脏时全身痉挛收缩的感觉,还有那全身血液流失时的寒意弥漫全身的感觉,但他不怕,他一想起红颜当年自杀的那一剑,他就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已应得的报应!
但是……很久,很久这种感觉都没有袭来,他慢慢地睁开眼,却看到那雨剑停在胸前,刺破了衣,却没有刺入肉里,哪怕一分也未刺入。巨大的红色雨剑上雨水喷涌流淌、洒落,仿佛雨水也是红色的。他惊呀地抬头,发现那全是红颜的泪水,她正悲哀而怜惜地看着他,默默地握着剑任泪水流淌。
青山苦涩地一笑,伸出双手握住红颜握剑的手,用劲一拉,剑便透体而过,他身休一抽,顿时僵住,脸上笑意凝固,但眼中情意更浓。
红颜愤怒中突然发觉青山握住了自己的手,脸色立刻惊慌,正要往回抽剑时,剑已刺透青山身体,血流了她一手,但她的手还握在他手里,他把她拉近了自己,然后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她。俩人仅隔着那枚剑柄,眼睛几百年来又一次靠得这么近。青山幽幽地轻说:“颜妹,我错了!我爱你,一直爱你!痛算什么,只要你能解恨!”
“啪!”红颜再次崩溃,她不由自主地抽手打了青山一记耳光,情绪激动地对着青山大声吼哭,“谁要你扎的?谁要你自己扎的……!”她握着雨剑的剑柄,双手运功,立即一阵梨花的芬芳气体从剑上透体而出,浓浓地透进青松的身体里。这是带着红颜自己生机的梨花仙气,当年第一次红颜用雨剑刺穿青松心脏后,她看着他竟然是任血洒尽,也不去用功疗治,便心中暗自大痛,自此后来每次因怒刺伤青松后又都会忍不住注入一些自己精元之气到青山伤口。女人的恨,永远只是包裹在最外面的一层怨气而已,归根结底那只是爱的极致。随着身边乌云退卷,红颜拔剑而出,雨剑带起血花洒落,血腥而艳厉。红颜踉跄着提剑而退,转身时却“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她也不顾自身又伤元气,一步逃入天幕,消失不见。
“血染层林牵君手,漫山红遍证情深!”红颜一丝幽怨的呻吟从天幕内飘出,然后一切寂静。
青山没有去看自己的伤口,每次都这样,红颜剑刺自己后就会怒气全消,后悔不及地大哭,拔剑时都会用梨花仙气打入自己伤口来给他疗伤。但这时他听到红颜的吟唱,心里不由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域外的一役,经过他和红颜经十年联手的不断厮杀,终于杀尽十万凶魔,那域外空间里的山林全被血液覆盖,漫山遍野全染成了红色,连湖中的水也被血液染成红色。他和红颜双手相牵,疲惫地坐在最高的山巅上看着那血色海洋,心潮起伏间,他第一次拥吻了红颜,并说出了这句爱情之誓。
他和红颜虽不是在域外才认识,却是在域外历险中成长,在域外险境杀戮中相爱,而且因为是在生死搏杀中产生的爱情,更加坚实与血性。
“红颜……!”青山脑海一嗡,时间再转,他又回到了千年前红颜拔剑自残的那一刻。当年他说出分手,并介绍朋友白桦给红颜时,红毅伤心欲绝,脸色惨白,指着青山说不出话来,然后惨叫一声“松……我恨你!”便突然拔剑扎进他的胸膛,然后回剑自杀。当时红颜激怒攻心,心口伤口喷血,昏了过去,青山悔恨地抱着红颜大哭……。
青山大吼一声,双手拔出黑色雷剑,轰隆隆的一声便崩溃了整个天幕,他发疯地便向红家堡冲去,他终于大声吼出了这一直想说的话来,“红颜,对不起!我们结婚吧,我们从此永远在一起……!”他背后心有一个巨大的血洞,此刻洞口紫烟缭绕,正在为他治疗,但青山毫不在意,也没时间去理会,便匆匆追去。
“青家小儿,来这干什么?你还有脸说出这句话,当年干什么去了?你给我滚出去!”一声怒喝,一道黑色的鞭影从城堡方向向青山抽过来,青山不避不躲,也不运功抵抗,就任这岁月之鞭抽在自己身上,立刻一道黑烟从额头直下,把他的青衣割开,在身上抽岀了一条两寸之宽的巨大血色鞭痕,鞭痕处岁月之烟猛吸青山体内生机,黑烟瞬息变红,又变成紫酱色,然后岁月之烟如如蛇影一闪,便追上回卷的岁月之鞭,钻入鞭内不见。这一鞭之下,青山头发已经齐白,眉毛也不再是花白,额上皱纹更深,这岁月之鞭一鞭便会抽取百年寿元,这一下青山等于老了一百岁。但见城堡方向鞭影再次一卷,又凌空抽来,随着鞭影,一只巨大的红鹤飞出城堡,箭一样向青山飞来,随着接近,红鹤在空中变化成一个红发红须飘逸数十米长的驼背道人,这就是红颜之父,明明已退隐的红家老祖红鹤,道号正是大名鼎鼎的“红冠道人”。随着红冠道人的降临,堡中又升起十几个红家之人,一齐向这边飞来,其中最为惹眼的就是红颜的儿子红鹏,正是红花红叶之父。因为红颜是独女,杨柳青是入赘,所以孩子们姓红不姓杨柳。红鹏一身巨大的红褐色风衣在空中展开就如大鹏之翅,飞翔时猎猎作响气势惊人。红鹏后面跟着红颜的表兄表姐丹青与丹甜,这两兄妹为报表妹红颜一剑之仇,明里暗里没少向青山下毒手,但青山每次都忍了。此外还有红颜的堂叔红雁夫妇,堂兄红岩堂妹红粉以及其他众多老少。
岁月之鞭又抽在青山身上,这一鞭把青松的青衣也抽烂了,青山健硕胸膛全露了出来,又一条粗大鞭痕斜贯全胸,甚至抽在正在复元的雨剑伤口上,伤口鲜血“啵”地喷了出来,但很快又被梨花仙气旋转止血。但这次岁月之鞭之对寿元的掠取似乎更猛烈,甚至连梨花仙气也被抽取,转瞬岁月之烟便成一缕紫色烟柱飞向鞭影不见,青山赤裸的胸膛留下了两条交叉的紫色鞭痕。这第二鞭一下抽走了他近两百年寿元,青山的白发都见透明了,那健硕的胸膛皮肉也显得有所松弛了,雨剑伤口处梨花仙气被一鞭抽尽,伤口便大量洒下鲜血来。但青山还是毫不在乎这些,继续向红家堡奔去,一路鲜血洒下,触目惊心。
“青山小孩,你还我颜儿千年岁月!”红鹤苍颜扭曲,悲从心来,他抽回岁月之鞭,奋力一甩,鞭影撕裂长空,穿越时间又怒卷而来,带着“嘶嘶”的尖啸,如一条黑色巨蟒,一道黑色闪电,轰击而来,天空上的腥云,甚至深层处的天蓝也纷纷向两边逃窜让开,天被抽出了一道黑色裂缝,鞭影又一下抽在青山裸露的后背上!
随着岁月之鞭落在青山身上,整个青山宗那边的天地好似发生了轻微的地震,立刻青冥宗靠山青冥峰上古墓里升起一道白影,站在半空向红家堡方向看来。少顷,那白色身影双手一揖,一道歉意而带怒的声音嗡嗡地传过来:
“红鹤道友,当年都是为兄之错,山儿至孝,服从族规,也是无奈。但儿女情长,对错难论,且由待他们自行解决如何?我你都不应该插手,还请道友手下留请,少作惩戒,为兄这里给你给颜儿谢罪了!”这是青山之父,青松之曾祖父青尘子,青冥宗真正的靠山老祖之一。青尘子自知当年阻止儿子与红颜交往有错,故此番言语非常隐忍了,但语中之意,亦有限度,“小惩自可”,过分就不行了。
“青尘子,当年不是你之横加阻挠,孩子们那有今日之苦,老夫恨其不争,怒尔当年势利,这一鞭之伤,正是要伤在山儿之身,疼在你心!”这红鹤子当年便是非常满意青山,甚至称呼其为山儿,已直把青山当作半子,本来两家也是门当户对,血红鹤与青尘子亦是好友,儿女之婚理是水到渠成之事,谁知半途变故,西部郡王梅山之女梅香因一眼之缘恋上青山,缠着父亲亲自带上大礼上青冥山求婚。青冥山与红家堡本都是西部郡王属地,梅香嫁青山已属下嫁,而郡王携女儿亲自带重礼来求婚,这面子天大,是绝对不可抗拒的,这实际就是赐婚逼婚。当时青冥宗所有老祖都出关迎接,此事也轰动了西部郡甚至整个中央帝国。最后所有老祖一合仪,认为这是青冥宗摆脱困境重整昔日强大的契机,是天大的好事,况且也不可反抗王室的旨意,至于青山与红颜并无正式三媒六证订婚,这就无所谓悔婚,所以当时就一口回应了郡王的婚赐,青尘子与青山当时在家族利益与郡王碾压式的威势下只有应承的份,而红鹤与红颜也只能忍痛割爱,暗恨于心,也不敢对梅山郡王表示怨念。
“当时情形老哥也应知道,我青冥家也是骑虎难下啊。颜儿吾自小看她长大,在吾心中本是佳媳之选,奈何泰山压顶,不屈不行,然大错铸就,造成了山儿与香儿,颜儿与青儿四人终身痛苦,香儿与青儿更是过早离世,青红两家更是千年不和,挑斗常有,更延及后辈。此皆乃兄之罪,兄愿背荆谢罪,以求揭前怨,再缔家族之交好!”说完,青锋竟右手握剑背于后,单膝跪下,左掌于胸,深深地拜下去。
青尘子这一负剑请罪,可谓天大罪过,也当可揭过,因为青尘子可是一宗老祖,青冥宗上任掌门啊。但似乎红鹤子火气未消,一鞭下去又打在青山身上,这一鞭更把青山打得倒回百丈,斜胸被打开一寸见深的裂开,鲜血狂涌,青山的岁月又被抽走二百年,这一下抽得他眼中都有点萎靡了,但他却倔强地咬着牙,口里叫道:“叔父,我再也不敢错了!”
红鹤仰声狂啸:“造孽啊……!”一口鲜血喷出数十丈,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软在地。
“老弟,我青家对不起你!罢罢罢,入土半截了,这老脸也全不要了,颜儿那一剑本与山儿无关,现在由我来还!”说完,右手还剑于前,倒剑一刺,哧啦一声剌入胸膛,剌入心脏。这一剑虽要不了青尘子的命,但对于他这般年纪,却是重则可减干年寿命!
这边青冥家大惊失色,另几个老祖电驰而下,架上青尘子便走,青尘子口里吐血,惨叫道:“红鹤老弟,你现可原凉于我?”
那边红家众人亦大惊失色,小辈们也赶紧跪下,遥向而拜。两家本是世家和睦,即使怨恨也是因为了儿女婚姻,既然青尘子做到这样,大家哪还敢有怨言可说?
"老哥……你何苦刺自己一剑?我本早原谅你了啊!”红鹤回鞭一抽,打在自己身上,鞭子久久不离,硬是也抽走自己千年岁月,他那红发都一下都显干涩起来,“老哥,弟该死,这千年岁月亦作谢罪!”未能讲完,又是一口狂血喷出,青冥家这边立即也跪倒一大片。
两人狂笑着被家人各自抬回,而红鹤老头在被抬走时向跪伏在地的青山招手叫道:"山儿过来……!”
青山连忙爬到红鹤身前,伏下放声大哭:“叔父……!”
红鹤惨颜一笑,右手握鞭一挥缚住青山,随着口念秘诀,便见那鞭中岁月之力化作乌光释出,连同红鹤自己的那千年光阴,一齐涌入青松身体,青松大惊失色,但无可挣扎,眼见得鞭伤痊愈,头发转黑,比前年轻了许多,而青山唯有哭泣。
“山儿,去找颜儿,不要再分开!”红鹤施术完毕,无力地挥手吩咐道。
而这时的红颜,因为这外面的动静太大,那里还能躲得住,也正飞掠而出,连忙扶住老父,而一眼也末瞅青山一下。但明显地,她虽然憔悴,虽然虚弱,也不见得那么坚硬了,只是默默地扶着父亲,也未再恶言相向。
"颜……妹……!?"青山胆怯,嚅嚅不敢言。而红颜也未答,不顾而去。
"血染层林牵君手,漫山红遍证深情!”突然,从西天漫漫吟来一句诗,这句话正是当年他们爱情的誓言,也是不久前红颜重新提出来的话。
“红叶!”所有人都听见了,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只见西天慢慢升起一朵如血的红云,那红云渐渐布满了天空,然后化作漫天血雨洒下,落在山上,河中,原野。那岩石,那树木树叶,那草那花全部被染红。落在河流,落在湖泊,那水面甚至游鱼也被柒红。甚至落在城池,落在屋顶,落在身上,全都被染红。
“我证深情从不老,化作鲜血染层林!”
声音慢慢地从天空飘下,一片枫叶,一片红叶从空中盘旋着落下,“奶奶,我也爱您,我愿用我的一切祝福你们!”
“从此每年今天后,我会化作漫山红叶来看你们,来见证你们的爱情!”
那叶落入红颜之手,青山扑过来,连红颜的手一起握住。那红叶,在他们手里,血色鲜艳,隐约可看到红叶的脸,没有悲伤,正笑看他俩。
“叶儿,奶奶知道……!”红颜大叫。
"叶儿,爷爷知道!”青山亦大叫。
“叶儿你在哪里?”青山和红颜俩人捧着红叶齐声叫道。
“我在西天极地,白云深处,秋风门下,若想我,叫姐姐姐夫一起来找我哦!”说完,便见红叶一飘随风隐去身影。
红颜欲松手,却被青山紧紧握住,皱眉欲再挣扎,却又有两双手围了上来,正是青松与红花把他俩箍在中间。
"爷爷,奶奶,别辜负叶儿的心意哦,明天我们就去找她!”青松与红花齐齐说道,他俩知道,红颜奶奶的心结解了,那么,他俩也好事将近。
“痴儿……”红颜一叹,红袖一挥,天空中红云散去,露出羞涩的太阳与月亮,他们经过多少年的追逐,此时也终于并肩而行,从此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