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河边走,在第二座风雨桥边找了客栈住下。客栈的名字叫做,西江往事。
是普通的三层木楼。正在厨房炒菜的店主握着锅铲笑脸盈盈出来招呼,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当地苗家女人的打扮,发髻上戴了一朵硕大的鲜花。房间在二楼,办理完入住手续后她送来洗漱用品和蚊香。“一起吃晚饭吗。”她热情地邀请我。“不用了。”我冲她笑了笑。“那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随时喊我就行。”“嗯。”
换上拖鞋,烧水,搪瓷茶包泡一杯茶。房间连着阳台,阳台上有圆形的做成树桩形状的桌凳。我端着茶杯坐到阳台上,夜里的风温和清凉,风雨桥亮着灯,河对岸很热闹的样子。阳台的半侧墙上有一幅开口朝上的半圆形装饰,黑色底,尼龙布料,扇形刺绣以粉色和绿色为主,顶部挂有一个银项圈,银链呈立体菱角形状,中间有断截,由小银环连缀而成,尾部镶嵌有银质亮片。是一幅略显抽象的苗家少女图。
把明信片摊开,排成一排。我要给一些朋友写信。明信片图案是水粉画的西江,粉色桃花林的给小羊,蓝色扎染布的给亮子,还有绿色树林间隐约可见层叠苗寨的这张,给璀璀好了,她肯定喜欢。还有,也给庆辰选一张吧,怎样,你觉得他会喜欢哪一张呢。我给每一张都写好了地址,唯独给庆辰的那张没有。我给每一张都写好了抬头,唯独给庆辰的那张没有。握着笔的手,静止下来,然后微微颤抖。
从踏进客栈的大门开始,隔壁的酒馆一直有人在唱歌,只是没有心思静下来听。一曲完后总会有一个间隔,我正好感受到了其中的一个间隔。下一曲的前奏响起,是很熟悉的和弦,这首曲子我曾经在宿舍的阳台上练习过无数次,压弦的指尖磨出了茧。
“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谁的爱人走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我轻轻地把笔放下,离开房间,追寻声源来到走廊的尽头。隔壁酒吧缓慢替换着灯光的颜色。看不见歌者的脸,被一扇半开半闭的窗子给挡住了。只能看见浸泡在玫红色光线中的穿牛仔外套的胳膊,和他身后壁橱里的无数酒瓶。噢,又变成了蓝色。“……我们生来就是孤独,我们生来就是孤单,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决定离开房间。锁门的时候握着门把的手在颤抖。这里没有任何让我产生紧张感的因素,所以一定是别的原因。我得慢慢下楼,心跳好像有点快,别滚下去才好。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你要时刻保持警惕,千万要控制自己,避免愤怒。愤怒可以点燃你,它会越烧越旺,将你毁灭,你就会忘记全部的一切,包括你是谁,而后你会在无意识的僵尸状态下走向万劫不复。你也可能会再存活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很久,长到悲怆。
“……让我再看你一眼,星空和黑夜,西去而旋转的飞鸟,我们生来就是孤独……”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生活如此平和而美好,我为什么要愤怒。
在客栈的后院,我打通一个电话,通讯录里保存的名字是“庆辰朋友”。
“噢是你啊璀璀,”老三疲惫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元气,“好久没有和你打电话了。”他说上个月回老家订婚,后来留下未婚妻一个人去云南,就是原先打工的地方,工地最近状况不好,老板发不起工资,底下的工人闹事罢工,工地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好难懂的社会,跟以前在学校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他用几声洪亮的大笑掩盖了无奈,“心里竟然会有恐慌感,人生观都被颠覆了似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似乎察觉到不该一个劲对我发牢骚,于是问,“你呢,最近还好吗。”
“还行。”我看向隔壁的酒馆,刚才还是绿色的光又变成了紫色。
尴尬的空隙,周围的嘈杂显得更加突兀。
不着边际地又聊了几句,最后一句是老三结尾,“那么,有空再联系。”
在他挂断的前一秒,我差点发出一声阻止的悲鸣,“等等”或者“等一下”,那竭尽全力的嘶吼来自胸腔深处。若是这样,他应该会耐下心来听我诉说,听我回忆那些令人心力交瘁的陈年谷子烂芝麻事儿,再耐下心来聆听一个泼妇嚎啕大哭抑扬顿挫的交响曲。可是这个幼稚的念头只停留了一瞬,或许比“一瞬”还要短。他挂掉了。电话的盲音拖得很长。
如果能有那个机会,那我又该对他说些什么。比方说,我想变成一只可以飞很高并且精力充沛的鸟,永远欢腾在湛蓝天空的怀抱里。他肯定会觉得我疯了。疯了吗,也还好啦,只是偶尔会神情恍惚。这点大概和庆辰妈妈一样。“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她念咒语似的重复着,一边念,一边泪如泉涌。我害怕自己也跟着掉进那片沼泽。所以我才想要变成一只鸟,一只没有脚的鸟。
还有啊,蔡敢家的小朋友半夜里动不动就哭,像楼下那只老是叫唤的野猫,总能把我吵醒,每次醒来我都会有要把那小家伙丢出窗外的冲动——真丢了,蔡敢和阿仙一定会拎着菜刀拼命追杀我吧。蔡敢完全变了,他不再像起初那样对我好了,他明明说过他们会代替庆辰照顾我的。也难怪,他现在的重心已经转移到小宝宝身上,得努力挣钱买奶粉,可我每次下班回去都发现他在睡懒觉。阿仙的脾气越来越大,她学会了情绪转移,每次切菜的时候都会把砧板弄得很响。还有,她用坏了我的电热壶,后来她买了一个新的,偷偷拿到自己房间里藏了起来,她还把前几天熬制的猪油也搬了进去,还有桶装水和鸡蛋,一点一点都转移到他们的房间里。她真像一只老鼠。他们的房间门总是开着,你知道那种小奶娃的气味吗,热乎乎,有点甜腻,又带点腥气,就是那种气味,整个屋子都能闻到。
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并没有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大家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过日子。我也没打算搬走,不仅是因为靡靡在这儿,还因为我蛮喜欢这间通风凉快的屋子,站在厨房就能看见窗外蓬勃热闹的街市。我新种下的鹤望兰发了好几片新叶,满心期待她开花呢。我对这儿其实还是有几分眷恋和不舍吧。
这些话,说给自己听又有什么用。老三早已收线,无论我重复几次他也听不见。即便是像“如果我爱上别人,你说庆辰他会生气吗”这样的语言也无法让他惊愕回头。姑且暂时忽略自己,把讲话和听话的自己分别当做两个人好了。我耐心地听别人诉说。我也真诚地对另外一个人敞开心扉。
吧台空着。离歌手最近的位置倒是坐了几个人,靠窗处是一对情侣。我坐到最角落的双人位置,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主唱和吉他手。主唱是个小男生,容貌清秀俊俏,十八、十九、二十岁,顶多二十岁。吉他手穿一件黑白格子衬衫,鸭舌帽压得很低,微胖。
有人送来餐单。我偏了下头,“你挡到我了。”
“我们家歌手还不错对不对。”来人说着,随即在我旁边坐下。
“随便喝点什么吧。”我没翻开,原封不动地把餐单推了回去。
他起身走开了,不一会儿又返回,“试试这个,黑啤。”两支啤酒放上桌,瓶身的说明上全是英文。
此人很瘦,戴着眼镜,看上去挺年轻的脸上蓄了山羊胡,有轻微的驼背。
“你是老板?”
“言重了,就是瞎玩儿。”他替我打开。
我喝了一大口。带有咖啡口味的中度啤酒。
他又递过来一盒打开的烟,我取出一支,接过他的打火机点燃。
“还在读书吗。”他自己也点上一支。
“工作了。”我漫不经心地吐出烟雾。
蓝色灯光漫过的时候可真好看,浪漫中透露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忧郁。台上的两人像两只在深蓝海底放肆游荡的鱼,欢快地吐着泡泡。每个泡泡破裂后会发出一个音符,很多音符连在一起,就成了一支动人的曲子。悠扬悦耳,既柔和,又充满了力量,它可以冲出海面,冲到陆上的世界,冲到一个与这儿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世界。
“一个人来的吗,怎么称呼。”
“璀璀。”我的视线仍停留在舞台上,停留在吉他手翻飞拨弦的手指和低声吟唱的少年的脸上。
“你叫我老张好了,他们都这么叫我。”刚才的自我介绍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可是我没有听清楚,只知道是两个字,模棱两可的音节,不确定对应的是哪个汉字。
一边闻着烟草的香气,一边喝咖啡味啤酒。戴在右手的银镯看起来比平时亮了一些。我陶醉在自己独有的海底世界里。海水漫延过来,覆盖我的皮肤,瞬间的冰凉过后泛起沁人心脾的温暖。
慢节奏的抒情歌曲结束了。歌手中场休息。我也再度回归到眼下这个现实的世界。老张低着头,好像在笑,他的表情难以捉摸,灯光晃过的时候还让我产生了幻觉。我的手不经意地盖在烟灰缸上。他抬起头,又递了一支烟过来。
我点燃。烟头的火星子明亮起来,像闪耀在黑暗的海底深处的一颗明珠。
“玩骰子么。”他可能觉得我一个人太无聊了。
“不玩。”我立即回答。
他已经拿起骰盅,似模似样地摇起来。花式摇法,应该有专业名词,不过我不知道。“啪”一下倒扣在桌上,“猜下有几个点。”老张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揭晓答案吧,赌王。”我简直提不起兴趣。
“点数一是随意点,但是不能超过六,骰子有三颗,你可以随便喊个数,万一碰对了呢,输的人请喝酒噢。”
“切,”我摆摆手,“才不要照顾你生意。”
“要是觉得太单调,还有其他玩法。”老张兴致勃勃地要给我上课,我果断地拒绝了。不小心弄错游戏规则,就好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关键是我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相比起来,我更愿意大口喝酒。啤酒很快见底。老张又拿来两支,“给你打折,最重要是喝开心。”
我笑着谢过他,打开瓶盖又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