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不睡连续行军已经一天一夜了。艾力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响成一片。他扭过头,冰冷的月光下,队员们一个个面色疲惫满身征尘。
星斗盈天,月圆如镜,茫茫戈壁像是附了一层薄霜,星星点点的骆驼草拖着一团团灰暗的影子,为这片荒漠增添了些许生气。不远处,光秃秃的巨石,被风沙层层剥蚀,如同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一阵风刮过,从上面卷起脱落的沙粒,呼啦啦地扬到空中,发出老人哭诉一般的声音。艾力揉揉眼睛,吐出吹进嘴里的沙子。他感到自己的喉管互相摩擦,嗓子就像砂纸一样干涩。他拿起水壶拧开壶盖抿了一口。冰凉的水滋润着快要冒火的喉咙,勾起了他小时候在鱼塘喝水的回忆。那时艾力矮小瘦弱,总是追逐在其他同龄孩子的身后。每到傍晚,孩子们都贪恋在外面玩耍的时光而忘记回家。到了焦渴难耐的时候,小伙伴们就会一起跑到林伯伯家的鱼塘去喝个痛快。林伯伯的女儿林雪总是第一个喝完,然后跑得远远的,一脚踢起岸边的小石子。小石子翻滚着扎进清澈的水面,溅起一团浪花,把其他正在喝水的小孩身上的衣服打湿。这时,孩子们就会互相泼水取乐,欢快的笑声就像水面荡起的涟漪一样层层漫开。在艾力的记忆中,夕阳照耀下的鱼塘波澜不惊,泛着淡淡的红光,成群的麻雀恬静地在鱼塘边饮水栖息,沿岸的青绿色滩涂与外围的土黄色地面界限分明,一大块儿岩石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岸上。在玩伴各自回家后,艾力就会独自坐上那块岩石,看着水下的鱼蟹欢快地游弋,呼吸着混合水汽、带有淡淡腥味的空气,等待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地底。
“头儿,两个兄弟的水壶空了,我问了其他几个人,他们剩下的水也不多了。”副队长程天柱凑到艾力身边,声音低沉。
艾力收起水壶,回想着清澈凛冽、甘怡爽口的鱼塘水。相较之下,水壶里的水却透着一股储存已久的哈味,但目前连这样的水都快喝不上了。他咳嗽了几声,缓缓说道:“你把队员们手里的水集中起来,从现在开始由你统一保管统一分配。绝不能再浪费一滴水,明白吗?”
“明白。”程天柱转身而去。刚才被他高大身躯遮住的月光一下全都照在艾力身上。艾力顺着月光看上去,月亮圆的像是褪去表皮果肉饱满的葡萄,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正好是中秋节。他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队员们,眼前渐渐升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幕布。行动前,支队长董阔海在上面播放过一组照片。
那是一场漫长的、噩梦般的放映。
在那之前,很多队员包括艾力,就已经对喀克苏市白水县远郊那家工厂发生的惨案有所耳闻了,但那群暴徒行凶方式之残忍仍然令在场的所有人心有余悸。艾力记得有张照片,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工陈尸工地,眼睛睁得很大,头上裂开一条血口,乌黑的血盖住了半边脸;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名男工人,手腕被齐齐砍断,只有一小块儿皮肤还连着小臂,露出白森森的断骨骨茬……很多队员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看到中途或低头或侧目,而艾力却坚持从头看到尾。最后一张照片上,艾力看到几名民警正在向三具并排着的、穿着警服的尸体脱帽鞠躬……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艾力听到队员们的步伐越来越沉重。他自己也逐渐感觉眼睛发干发涩,双腿也有点疲乏无力。进入戈壁时,突击队是乘坐越野车的,然而不到两天时间,两辆车接连出现故障,艾力只得下令弃车步行。
这片戈壁南边连着一片荒山,地面覆盖着大量的粗砂砾石,甚至还有巨型岩石,加上零零散散分布着的高坡丘陵。相对一般的戈壁荒漠,地势起伏地质坚硬。眼下,有两名队员的靴子都磨破了。
“大柱!”艾力低声唤道。
“到!”
“派人去那边看看,没啥情况咱们就找个背风的地方休息半个小时。”艾力指着右前方的巨石说道。
程天柱应了一声,朝身后挥了挥手。一名队员动作矫健地蹿出队伍,与前方探路的尖兵合兵一处,向那块巨石摸了过去。艾力看到那名队员双手交叉挥舞,心知那里没有异常情况,便带领队员们朝巨石走去。程天柱开始布置警戒哨,剩下的队员则互相搀扶着坐下,几人拿出馕和牛肉干嚼了起来,另外几人平躺在地上将脚搭在高处“回血”。艾力把程天柱招呼到身边,让他把水发给大家。
“记住,所有人只能润一润,不准多喝!”
程天柱拿起水壶送到艾力面前。艾力摆了摆手,示意先给其他队员喝。他拇指和食指按着鼻翼两侧,揉捏了半分钟,眼睛的酸涩得到了缓解。他从挎包里拿出1:10万的军用地图,借着月光开始研究地图。艾力的方向感是天生的,仅凭直觉就能判断出大体方向。目前来看,他的这种天赋很难通过后天努力训练出来。
艾力左手握着地图,右手打开指北针压在地图的磁子午线上,双手平端地图并且慢慢转动,直到涂有夜光剂的磁针在刻度盘的零度左右等幅度摆动。他环顾四周辨认地形,确定了现在的位置后,他的目光锁定在地图上一小块被树叶图案覆盖着的区域——那是一片早已枯死的胡杨林。根据目前的情况综合判断,那片胡杨林里极有可能栖息着一部分逃窜的暴徒。
一阵凛冽的寒风扫来,艾力打了一个冷颤。他清楚,戈壁温差大,只要太阳一落山,天就黑了,温度就会很快下降,何况目前已经深入戈壁腹地,一旦停住脚步,就很容易受凉。他曾经有过一次夜行戈壁的经历。当时林伯伯着急给生意伙伴送一批玉籽料原石。临出发时,艾力主动要求跟车同行,林伯伯觉得路上有个照应也不错,于是便欣然应允。艾力就是那一次出行见识到了戈壁自然环境的险恶。如果不是林伯伯带的那件军大衣,艾力那一晚很有可能冻伤。
艾力看到队员们都穿上了大衣,套上了护膝,但即便这样也都缩着身子,他从呼啸的风声中甚至听出牙齿打颤的声音。他把地图摊在地上,拿指北针压住一角,从背囊里取出大衣套在身上,伸手系扣子时发现手指有点冻僵不太听使唤,摆弄了半天才算是扣上。接下来咋办?继续追吗?三部手持电台和备用电池全都没电了,也没法跟上边取得联系。进入戈壁这么长时间了,那拨暴徒还没一点音讯,现在回去怎么交代?艾力一只手搓着那粒纽扣,一只手按住地图,眼睛紧盯在图上。要是追过去,还没找到人咋办?即便是找到了,他们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嗯,这倒是个机会,最好能遇见他们。他顺着衣襟向下摸去,发现刚才把扣子错系在上一个扣眼里。这次任务要是完成得好,年底争取调个一官半职。他重新整理衣服,摸到下一颗扣子,扫了一眼在地上躺的四仰八叉的队员们,那群暴徒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艾力的视线移向远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到有一股腥气从舌尖传来。
“头儿,咱们剩下的水撑不了一天了,”程天柱声音沙哑,“咱……咋办?”
艾力举起地图把上面的沙子抖落下来,连同指北针一起放回了挎包,“让大家收拾一下,咱们继续前进!”
程天柱显得有些犹豫。
“愣着干啥,快去传达!还有,把水保管好。”艾力心里清楚这个孤注一掷的决定带有极大的风险,但他一想起那些工人的家属,继续追击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加快速度,赶到那片胡杨林的时间刚好在天亮前,那时候人最容易放松戒备。他催促队员们加快步伐。
这支十人组成的突击队开始加速向前行进。艾力指派两名尖兵在前面开路。其余队员在几十米后跟着,艾力走在这支八人队伍的最前面,以便掌控尖兵传来的情况。
“头儿,这次你有把握吗?”程天柱从后面赶上来低声问道。
“你说呢?”
程天柱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又问道“那还扑个空咋办?”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艾力反问道。
“咱已经按照他们的指示都找遍了,”上士普拉提低声嘟囔着,“来回也跑了不少路。”
提起这个话题,程天柱忍不住火了:“净他妈瞎折腾了,这个说往东,那个说往西,咱到底归谁指挥?地方的、军队的,还有咱边防的,都他妈来指挥咱!电台都快被呼爆了!多少电池能经得起这么造!行!这下可好,全都没电了,也不用挨个请示……”
“你有完没完!”艾力步速不减回头呵斥道,“有这劲儿冲着暴恐分子使去!”
普拉提赶紧打圆场说道,“队长,你别生气,我们听你的。”
程天柱看到艾力动怒便不再说话,只是呼呼喘着粗气。过了几分钟,普拉提蹑到艾力旁边,低声说道,“程副他没别的意思,他可能就是觉得咱们老是在这儿绕圈圈,白耗在这儿,不值当。”
艾力声音忽地提高了好几度,像是在跟身后的程天柱说话,“这不是一个值不值的问题。咱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回去,你觉得值吗?”
普拉提嘀咕道,“嗯,也是,白跑一趟。”
“我告诉你,咱们来这儿不是为了给上级摆样子的,不是按他们说的做完就算完了,那群暴恐分子一天不抓住,咱们就一天不算完,你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任务?这是他妈是政治任务,懂吗!”
普拉提被艾力严厉的语气逼得赶紧点头应承,“对,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
“林子里有没有暴恐分子,我拿不准。但是,目前来看,那里最有嫌疑。所以我们要过去看看,不能放掉一丝可疑的地方,你要是觉得没必要、不值当,可以不跟来!”
程天柱跟在艾力身后几次想张口,普拉提一手按住程天柱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话。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些工人的家属都眼巴巴地盼着咱们给他们讨回公道!你觉得咱这样回去,咋面对那些家属?”
见程天柱和普拉提都低头不语,艾力语气平和了一些,他指了指天上,“今天是中秋节,你家人也盼着你回去。你换位想一想,那些家属这个节咋过?他们心里咋想?他们最盼望啥?”
队员们听完艾力的话,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月亮,全都默然不语。大家低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程天柱才悠悠地说道,“头儿,我也没别的意思,刚才就是图一时痛快多秃噜了几句……”
艾力头也没回地说道,“我看你是觉得我吃沙子吃得少吧?就为了你,我又浪费了多少口水?我过会儿要是渴了,先放你的血喝!反正你个大!”
队员们哄然大笑,程天柱也憨憨地挠了挠头。
一路无言。
到了后半夜,风开始变得尖利起来。艾力更加口干舌燥,嗓子就像架在火山口一样,嘴里微微有股苦味。他的双腿麻木地前后摆动,之前的酸软感觉也没有了。不知不觉,竟有些困意泛上来。只要熬过这一阵儿就好了,艾力心里想着,意识却无法集中起来,恍惚间竟不知道这脚下的戈壁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艾力依稀记得,几天前他还在床上逗女儿,是一个召回电话,把他拉到了这里。那天艾力躺在散布着奶嘴、积木、拨浪鼓等各种玩具的床上,双手托着女儿的肩膀,双脚撑着她的腿,把女儿平举在空中,前后左右地摆动。刚满九个月的女儿被艾力逗得咯咯直笑。艾力看到女儿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妻子赛乃慕刚洗完衣服回到卧室,看到父女二人如此情景,也笑着说道“你俩在乐啥呢!”
“你踩一下她的腿试试,她痒!”
“我早就跟她玩过了……”
这时艾力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艾力把女儿轻轻放下,急忙爬到床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小心把旁边女儿的百天照碰倒了。他右手按下接听键把手机举到耳边,左手把那张百天照扶了起来。照片上女儿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肉嘟嘟的脸上泛着红晕,眉心正中有一颗红点,头上戴着一顶绛红色的四棱小花帽,看上去十分可爱。
“啥?结束休假?……好,马上归队!”
赛乃慕倏地垂下双手,失神地望着艾力,嘴角渐渐向下抿去。艾力没有注意到赛乃慕表情的变化,也没有表现出当年刚结婚时的愧疚,急匆匆地开始收拾东西,然后出门。自始至终,赛乃慕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独自在床上玩耍……
“队长,有情况!”一名尖兵闪到艾力面前。艾力猛然一振,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像被提了起来。
“注意隐蔽!做好战斗准备!”艾力说完,才注意到手脚快要冻木了,“大家都把手指活动一下,过会儿碰见敌人别搂不动火。”
身后响起一片沙沙声。队员们把大衣脱了下来,捂住手和枪。进入戈壁前,队员们的步枪上涂抹了特殊枪油,在低温条件下也不会冻住枪栓。为了避免沙尘吹进枪管造成卡壳等问题,队员们还采取了防护措施。
队员们把堵在枪口上的塞子拔了出来,打开保险,轻拉枪栓推子弹上膛,悄无声息地跟着尖兵绕过一处小山,远远望见前面有一片模糊的黑影。艾力拿起红外微光望远镜仔细观察了将近三分钟,那片胡杨林里隐约可见一处破落的木屋。
“大家小心,这里面有名堂!”艾力轻声说道。
“头儿,你咋这么肯定?”程天柱问道。
“咱走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一个活物,谁有闲工夫在这儿弄一破屋!”普拉提早已打开步枪的保险。
艾力看着房子周边的情况,心里闪过一丝迟疑,他把队员们招呼到身边,“同志们,林子里的那个木屋都看到了吧。里面很有可能藏着暴恐分子。大家都知道,他们在工厂作案后,先打着工人的名义报案,然后在通往工厂的路上伏击了前去办案的民警,抢了他们的枪。这说明啥,说明他们的行动很有计划性,咱们得防着点。我刚才观察了一下,这房子周围没安排警戒,这是个疑点。大家过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脚下,要注意别碰着树枝啥的,明白吗?”
“明白!”
艾力端详着每个队员的脸,听着因紧张而颤抖的呼吸声,心里五味杂陈。他沉默了几秒钟,慢慢说道:“下面分配任务。普拉提,你带着第一小组迂回到屋后,抄他们的后路。”
“大柱,你们第二小组全部带上防毒面具!第三小组跟着我,准备好催泪瓦斯,全都捏在左手!”
“第二小组在左,第三小组在右,迅速接近目标,大家注意隐蔽,注意看我手势。”
“另外,”艾力一字一顿地说道,“对方一旦反抗,就地处决!明白了吗?”
大家点了点头。
“行动!”
三组人员从不同的方向悄悄向前摸去。艾力把枪顶在右肩,枪口对着木屋,耳朵努力地分辨着屋里的动静,夹杂在风声和扬沙声中似乎有轻微的鼾声。他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才发觉冷汗顺着脊背一直向下流。他观察着周边的情况,队员们推进得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十几分钟后,三组人员全部到位,完成了对木屋的包围。
天快亮了,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射出一抹微白的光,照在队员们雕塑一样僵直的身上。艾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对程天柱打了一个手势。程天柱心领神会,猫着腰摸到门前,耳朵贴到门板上听了几秒钟,对着艾力摇了摇头。艾力抬手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程天柱便一脚踹开门板。门缝豁然洞开的当口,三四个滚圆物体冒着烟被丢了进去。
“砰!砰!砰!”催泪瓦斯发出低沉的爆炸声。
第二战斗小组在程天柱的带领下嗷叫着冲进屋里。
“不许动!”
“你们被包围了!”
队员们用汉语和维语两种语言大声喊道。
一阵风刮过,队员们的喊杀声被切成数段破碎的音频,散落在树林里。
“头儿!”
没等程天柱说完,艾力一个箭步蹿进屋里,迫不及待地扫视一周。除了催泪瓦斯发出的“嘶嘶”声和阵阵浓烟,屋里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