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沈君柔绪卿
简介:我一生为奴为婢。
年过半百,终身未嫁,无儿无女。
但我抚养过两位皇子,两位公主,他们尊敬地喊我「卿姑姑」。
故去的皇贵妃临终前曾握着我的手,再一次问出我们相处三十五年来常问的那个问题:「你现在开心吗?」
我仍旧摇头:「不开心。」
她原本娇艳的面容因为一次次的怀孕生子带来的病痛变得憔悴,但听见我的回答,还是露出满意的笑:
「不开心就好,你开心,本宫就不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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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皇贵妃快死了。
她还没到五十岁,连最迟法定退休年龄都没到。
这个已经生疏的词突然闯进我的脑海里,让我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躺在床上的沈君柔轻声问我:「笑什么呢?」
我摇头:「奴婢想到从前的事情。」
她的面容因为多次生产和流产带来的病痛,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加憔悴。
长期以来,她都靠着服用朱砂来镇痛,可如今连大剂量的朱砂也压不住骨子里的痛楚。
太医只会开些不疼不痒的药。
她都快死了。
我找来了一些形似虞美人的花朵,刮出一些黑色的膏子给她服用。
「我想到我们第一次见。」
服食了鸦片的沈君柔脸上终于露出安详的微笑:「那个时候,你可真是蠢啊!」
我微微一笑,可不是蠢吗?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一朝穿越,自以为能够活出一片天,却没料到普通人在封建朝代是活不下去的。
我曾自嘲是牛马,却没料到,在这里,人压根不如牛马。
我穿到户部小吏绪家十五岁的女儿绪卿身上,在这里,我只有两条路可选。
一是嫁人,二是入宫。
嫁人,就意味着我要与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绑定,他的模样人品我一概不知,但见面那日便要肌肤相亲,要在医疗条件极其恶劣的环境里体会怀孕生产,从此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生死由他人。
比起这样恐怖的未来,进宫,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起码,我能逃离那逼仄的小院、无休无止的绣活和家人不善的目光。
我毅然决然当了宫女,心中也曾经偷偷幻想着是否能偶遇年轻的皇帝,展开一段旷世奇恋,或者凭借着我现代人的前卫思想开创一个新时代。
可惜,我的希冀被那个重重落在我脸上的巴掌打碎了。
只因为我挺身而出护住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宫女。
「这个不是她弄坏的。」我指着面前的檀木架子。
小宫女怯怯地,包着一包泪看着我,看着令人生怜。
面前的几个姑姑冷笑着看小宫女:「那你说,是谁弄坏的?」
她面容白净,声音低如蚊蚋,被人踩得红肿的手指指向我:「是、是她。」
我愣住了,这小宫女自己心里清楚架子送来的时候就是坏的。
她的声音竟然渐渐大了起来:「是她!」
「姑姑也听见了,她说了不是奴婢,自然便是她自己弄坏的。」小宫女声音急切,「姑姑要罚便罚她吧,若不是她弄坏的,她怎么会替奴婢说话?」
姑姑们的脸色变得戏谑:「是吗?那就罚绪卿二十个板子。」
她们笑眯眯地看着我:「宫里的善心,就是这种下场。」
板子打在身上一开始是疼,后来就没有感觉了。
我的膝盖在石板上磨着,被他们拖死猪一样拖到了仓房后头。
任凭我自生自灭。
小宫女再没有出现,大约在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我又热又渴,后背上热辣辣的,神志却有些不清了。
再醒来的时候,有人轻轻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我的额头。
沈君柔的手指,那个时候已经很粗糙了。
我也曾为她仗义执言。
我用我的愚蠢莽撞地救过不少人。
但是唯有一个沈君柔,在我被扔进仓房时,带着伤药来探望我。
封建王朝,没有大女主爽文。
只有生存。
2
沈君柔那个时候眉眼还未长开,却已经隐约显露出浑然天成的娇艳。
所以她被大宫女们忌惮,轻易不肯让她去主子面前露面。
她们甚至明目张胆地排挤她。
她其实也搞不来什么好的伤药,我让她找来一些蒲公英和苦地丁,每天再给我带点清洁的水和饮食。
虽然缓慢,但我也一日一日好转起来。
我恢复之后,便时常郁郁寡欢。
这个陌生可怕的地方,我想死又不敢死。
说来好笑,我自诩是现代独立女性,可是在那个时候,十岁的沈君柔却是我唯一的依靠。
「你以为你救了她,她就会感激你吗?」她声音还带着些稚气,说出的话却字字戳心。
「她那种蠢人,心里根本没有什么仁义道德。」沈君柔的衣袖都短了一截,细细的手腕冻得通红。
她明明比我小那么多,但训我的样子十分熟练。
她还一边把珍贵的蛋黄塞进我嘴里。
我之前在她被欺负的时候,自告奋勇帮她承担了打扫承香殿的工作。
我曾帮别人干过更麻烦更大的事,可是她是第一个回来表达谢意的人。
「你现在开心吗?」我看着木头做成的横梁,突兀地问出这句话。
沈君柔愣了一下:「等我做妃子的那天,自然就开心了。」
「妃子?」我喃喃道。
「家里请过道士来看,我可是个天生宜男相,只要能怀上,那自然都是男孩。」
她带着一些傲然说道。
我不忍心告诉她,生男生女并不由她决定。
XY 染色体各司其职,Y 染色体才能决定生男生女。
那个时候,我内心深处还有些鄙夷沈君柔的重男轻女。
但另一方面,一个黄毛丫头说这种话,又实在可笑可爱。
「那肯定,」我逗她,「我们柔柔看起来就是多子多福的面相。」
她终于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不知羞,忍不住扑上来在我身上腻歪:「就你话多!」
她粉扑扑的脸像青涩的小桃子,身体还带着小孩子的柔软。
可是当妃子哪有那么简单?
那么多宫女,人人都想一步登天,凭着美貌去做人上人。
可天子刚刚登基,前朝重臣早已把他的皇后贵妃人选定下,甚至有机灵的臣子,早早在潜邸时就让女儿入了府,一时侍妾,一朝嫔妃。
如今后宫争奇斗艳的美人目不暇接,皇帝又怎么会注意到外头小小的野花呢?
但是沈君柔从来都不是认命的性子。
3
宫女到嫔妃,最常见也是成功率最高的途径就是妃嫔的推举。
后宫的女人,不仅自己是家族送来的一枚棋子,手上也要有自己的筹码,才能在后宫这吃人的地方生存下去。
每个人都是可被掂量的货物。
比如我,我能写会算,靠着自己的一些小小聪明,在内务府姑姑手下扎下了根。
我毕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行事比起真正的小姑娘还是稳妥不少。
而沈君柔,在攒钱。
每一个能去主子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是要用钱买的。
宫女一月一两的月钱,除了孝敬姑姑的份例,沈君柔全都留了下来。
低等宫女吃食不好,别人都拿月钱偷偷改善伙食,她却硬是咬着牙咽口水,一口不吃。
这次轮到我往她嘴里塞蛋黄了。
「我在内务府呢,不差这口吃的。」见她迟疑,我又补充,「你如今若不吃,相貌便会别人差上一截,还怎么当妃子?」
于是她又赶紧咬了一口。
其实我也捞不到什么油水,但是总是比她扛饿。
我在内务府站稳脚跟后,想方设法把沈君柔也弄了过来。
这样月钱好歹能多些。
终于,沈君柔攒了两年的月例,在多番挑挑拣拣后,终于舍了十两银子的巨款,买了一次送驱寒图的机会。
节日里送东西的差事格外昂贵,因为主子心情好,得赏钱的机会多。
她捧着东西去的时候,正巧遇见了珍嫔的三皇子和皇后的四皇子。
五岁的四皇子百无聊赖:「这雪景真无趣,白茫茫一片,真不吉利。」
沈君柔眼尖,看着珍嫔伴着皇上正缓步走来,微微躬身,脆生生地道:「四皇子,可别嫌雪景无趣,奴婢老家都说,瑞雪兆丰年呢,想必明年也一定是丰收在望的好年景。」
三皇子便顺势接了一句:「那是自然,父皇可是上天庇佑。」
皇帝将这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表情愉悦:「这小宫女,也算有点见识。」
待看到四皇子,目光里又是不喜。
沈君柔婉婉一拜,还待说什么,珍嫔已然娇嗔:「陛下,冰天雪地里,何必为难孩子呢?四皇子不懂事,贪玩也是正常。」
皇帝的目光便移开了。
沈君柔有些恼恨珍嫔来得太快,又欣喜皇帝对她的称赞,当晚跟我翻来覆去地将这场景描绘了一次又一次。
「你说,皇上会记得我吗?」
她期待地问,面容娇羞又激动。
第二天,皇后的旨意来了。
却不是沈君柔期待的册封,是责她办事不力,罚掌嘴三十,即日起离开内务府,去承香殿去做洒扫宫女。
皇后恼恨沈君柔那席话把她的儿子衬得愚蠢无知,更恨珍嫔添油加醋。
珍嫔如今深受皇恩,风头正盛,皇后动不得,但小宫女沈君柔却可以轻易拿捏。
沈君柔跪在前来宣旨的太监前,听见这旨意,下意识地抬头,惊慌失措。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就看见她被一巴掌狠狠掼在了地上。
出手的是皇后身边的嬷嬷,她手劲极大,每一巴掌好像都在抽打她的仇人。
「贱蹄子,你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她高高在上地看着萎靡在地上的沈君柔:「还想勾引皇上?贱婢!皇后娘娘心善,留你一条小命,我就要让你死了这条心!」
沈君柔的脸颊高高肿起,口鼻间鲜血淋漓。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她狐媚的名声一旦传扬出去,在宫里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内务府、妃嫔宫里,都不会收留名声不佳的宫人。
皇后一向慈悲淡薄。
但那慈悲只在她成日的吃斋念佛的表象里,始终也落不到小宫女身上。
4
沈君柔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那脸颊肿得像尚未破皮的桃子,一碰就会渗出组织液。
我求了无数人情,才终于让她今晚能在宫女的内舍里再住一晚。
小宫女是请不到太医的,但是若拿出钱,倒是可以买到几味药。
幸好我还懂一些医理。
我买了清热解毒的金荞麦和红藤,又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只丹参。
只为先吊住她的命。
沈君柔在昏迷之中疼得直喊娘。
我轻轻拍抚着她,低声哄劝着:「乖,咬着参片啊。」
她闭着眼睛,泪珠子滚滚而下。
「凭什么呢?」她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凭她们是皇后、是嫔妃吗?」
我默然不语。
半晌,我轻轻道:「沈君柔,你要相信,很久之后,我们会生活在一个每个人都平等的地方。那里就不会有人在肆意欺辱对方,那里没有皇帝、皇后,也没有什么妃嫔,更没有太监宫女,只是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再能使唤我们。」
沈君柔的泪珠子流得更凶更急了。
她的额头温度越发升高,我却束手无策。
我没有办法让这个地方改头换新颜,没有办法让这个地方的奴隶都站起来。
我唯有的,只是这样一个沈君柔。
我能做的,只有祈求上苍,让她活下去。
也是这么一个渺小而卑贱的沈君柔,却在二十年之后,站在了皇后面前。
她斜倚在贵妃榻上,让那个曾扇过她脸的嬷嬷,用同样的力道扇着皇后的脸。
直到那脸红肿如鲜血一样,才懒懒地喊停。
那嬷嬷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皇后的嘴角溢出血沫,喉咙咯咯作响。
「三十个巴掌,」沈君柔巧笑倩兮,「本宫都记着呢,这是你之前给本宫送的第一份礼。如今,你都要死了,本宫也不能不还给你。」
她抬了抬手,欣赏自己手上那对碧如青海的玉镯:「毕竟,本宫最不喜欢欠人情了。」
她是不喜欢欠人情,别人对她的不好,她睚眦必报,但别人对她的好,她记着。
皇上封她为沈常在的那一天,她就将我从内务府调到了她身边。
在那之前,她在承香殿做了三年的洒扫宫女。这三年间,我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后宫的生存之道。
我虽然只是个现代人,然而对封建的皇权,我自有一番见解。
沈君柔不再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小丫头了,她抬眸间便是楚楚可怜的惹人怜惜,举止间稳重娴雅。
再加上年岁渐长,她的五官彻底长开,那与生俱来的娇艳已经让人挪不开眼。
她只差一个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5
承香殿是宫内最偏僻破落的一个小佛堂。
谁也没料到,有一天,天子竟然信步闲逛,对这个地方起了兴趣。
出乎他的意料,这佛堂是如此清静整洁。
还有一个苗条俏丽的女子正俯身,在供上的佛像前添着灯油。
只是微微一个侧脸,便让皇上怔住了。
如此清绝艳丽的美貌,却又在佛堂这青灯古佛前手持着素白贡瓶。
佛是寡欲的,世间的欲念,却都在这宫女身上。
要用现代的话说,这就是一场禁欲系的 play。
不过,皇帝就吃这一套。
封建王朝,还没有人敢对神佛下手。
但是我告诉沈君柔,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往上爬,那只能靠自己。
世上难得有巧合,是我和沈君柔全副身家送给皇上面前的大太监,只求他提一句承香殿。
要赌便是豪赌。
皇上封沈君柔为常在的时候,她所有身家只剩身上那件袍子。
而若她没有将我从内务府捞出来,我也连第二日换洗的衣物都没有了。
好在,我们赌赢了。
皇后宛如一尊佛,贵妃骄矜,其余的妃子也是家世显赫,毕竟落魄的小官吏压根儿没有机会将女儿送进宫来。
高门贵女们,皆是受着知书达理的标准要求自己,自然也就沾染了傲慢和清高。
她们不像沈君柔能够低到尘埃里,毕竟她就是尘埃里生出的花。
她献媚讨好,身段柔软得令男人心醉神迷。
这样的伏低做小换来了赏赐如流水一般送进了承乾宫。
她也从一个小小的常在成了贵人,一年后,便坐到了柔嫔的位置上。
短短的半年时间,她已然是后宫最为风光的一个。
沈君柔封嫔那日晚上,我亲自下厨给她做了她最喜爱的奶油蛋糕。
我们关上院门,只有两人对坐着,看着明月高照,吃着美食,享受着这无边凉爽风月。
我曾以为,这就是我们后来的人生。
她伴我,我伴她。
直到我发现,她在背着我肆意惩罚内务府曾经与她一同为奴为婢的宫女。
只是因为那个宫女给她送衣料的时候多嘴了一句:「娘娘曾经也在内务府——」
沈君柔当场没发作,只是等那个宫女退下去后,让她尝了三十个嘴巴子。
她只喜欢罚人掌嘴。
在我没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变得陌生。
6
「为什么呢?」我并没有问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看着我,突然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这个笑容我看过千百遍,是她问我借钱的时候,是她学会了一个新的成语向我撒娇的时候,还有她得封嫔位的时候,拿到圣旨之后转头对我露出的笑。
这个笑容我太熟悉了,这个笑容里并没有愧疚,只有志得意满。
「哪有什么为什么?」
「谁有本事爬到这个位置,自然也就有了能践踏别人的权利,不然我们这么努力地往上爬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啊,绪卿。」
我顿时哑然,随后静静开口:「我是为了想让你和我都好过一些,这个地方本就是吃人的地方,我们不想被吃,就只能顺应这个制度!可我并没有教过你仗势欺人!」
但她只是傲然仰起了头。
沈君柔发间纯金的流苏一晃一晃,映着日头,照得我眼睛有些发酸。
「阿姊,你以为我天天在想什么?我就是想着往上爬,然后把那些曾经对不起我们的人狠狠踩在脚下,我不仅要他们羡慕,更要让他们后悔,让他们痛苦。我受过的苦,凭什么他们能够逃过?」
我看着她倔强的面容,终于还是软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懂。」我走上前,柔声道,把她倔强发抖的手搂在怀里。
「你呀,就是太好强了。」我怜惜她还在过去的折辱里走不出来,只能温声劝慰,「过去的那些事情又如何?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现在吗?你以前告诉我,只要封妃,你就很开心了。」
她没说话。
我没办法跟她说,底层的倾轧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在这个封建的畸形王朝里,没有人能赢。
所以我换了个说法:「他们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连大象有的时候都会害怕蚂蚁,他们作用虽小,但用得好,也能给你带来好处。」
沈君柔倒是把这段话听进去了。
她年幼时就因为家里人犯事被送入了宫,饱尝人世冷暖,养成了她有些凉薄的性子。
我没办法怪她。
她要是生在红旗下,每日只要念书玩耍,她肯定比谁都要开朗活泼。
沈君柔在宫里靠着自己的生存哲学活下来了,凭我区区几句话又怎么可能动摇呢?
但只要我在她身边,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失策了。
我苦思冥想才意识到,沈君柔没见过大象。
人,是没办法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事物的。
就像她一生都不知道什么是人人平等。
7
沈君柔,后来的嘉柔皇贵妃,坤元帝的生母。
她一生诞下过两位皇子,两位公主。
可惜一子在九岁时夭亡,一子胎死腹中。
她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有所谓的宜男相。
什么宜男相,不过是一些蠢货用概率来骗另一些蠢货的话而已。
但是她怀上第一胎的时候却是那么地欣喜若狂。
我也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对她说教,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你必然怀的是个皇子。」
她笑得嚣张又得意。
我看着她笑,内心却有些酸楚。
她才十七岁。
这么小的年纪,本就不该怀孕。诞育新生命本就是一件苦差事。可是我也知道,在后宫里,她如果没有子嗣,那么她宠妃的位置就永远坐不安稳。
我能做的就是控制她的饮食,每日督促她运动,为她补充足够的蛋白质,好让她在生产的时候不必那么辛苦。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新入宫的燕贵人也传出了怀孕的消息。
燕贵人是户部尚书的独女,母亲是太后母族的远亲,家世优渥。
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宫里怀孕庆贺的声势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就连曾经为沈君柔怀孕欣喜的皇上,目光也更多地偏向了燕贵人。
我劝慰沈君柔,怀孕时最忌伤神动气,无论怎么样,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养好身体才是关键。
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安抚下来。
然而,不巧的是,那一日在御花园里,她们两人撞了个照面。
沈君柔冷冷地站着,等着比她品级略低的燕贵人向她行礼,然而燕贵人却带着骄矜的微笑,挑衅地抬起了头。
「姐姐还没有听说吧?」她微微一笑,「皇上已经封我为嫔了,如今大家平起平坐,我不必向姐姐行礼,姐姐也不必向我弯腰了。」
燕贵人垂下眼睛:「姐姐的家人,不知道有没有得到皇上的特许入宫来探望呢?」
这对沈君柔来讲,又是一道极重的打击。
她生母早逝,继母对她非打即骂,后来她因家罪而入宫,又哪里有什么人给她撑腰呢?
讽刺的是,从燕贵人怀孕起,她的母家就借着太后的势不断入宫,俨然她怀的便是太子。
「同样是怀孕,姐姐看起来倒是憔悴不少,本宫会让皇上多多关照姐姐的。」
燕贵人轻飘飘地走了,留下沈君柔气得浑身发抖。
我匆匆赶到的时候,沈君柔已经平静下来了。
但她没有看我,只看向燕贵人离去的方向。
她这些年已经学会忍耐,所以她只是摆弄着手上的帕子淡淡道:「我们回去吧。」
我想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月之后,燕贵人的胎掉了。
听说落胎的时候,她凄惨无比,没有太医能够诊断出她究竟为什么落胎,最后含混地归结到她母体虚弱,不适宜生育上。
但是我知道,是沈君柔偷偷调换了燕贵人的饮食。
李斯特菌。
我告诉过沈君柔,切开的瓜果就算看起来表面无虞,实质上也会滋生出很多细菌,常人吃了都会拉肚子,更不适宜给孕妇吃。
我教给她保护自己的知识,变成了她毁灭另一个女人的利刃。
8
那句没有问出口的斥责,终于被我狠狠地撂在了她面前: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没有这么教过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燕贵人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但是她最罪不至此。你要知道,她——」
「我要知道什么?」沈君柔恶狠狠地打断了我。
她理直气壮:「你不是告诉我,这世间没有神佛吗?」
「我明明是嫔位,比她更高一级。她嘴上说她已经封嫔,就不必向我下跪,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第一次在和她的对话中感到荒谬和无力:「你就这么在意这些事情吗?你不是说只要被封了嫔妃就感到开心吗?」
我声嘶力竭:「这些嫔啊,贵人啊,又到底有什么用呢?我们都被锁在这个笼子里,出也出不去,这一生都要仰仗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这样的日子,为什么又要互相倾轧呢?」
沈君柔勃然大怒。
她瞪着我:「你在说什么?绪卿,如果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你原来只是内务府的一个小宫女!」
「你还不开心?你还有本事对我指指点点了?」
「我为什么要开心?」我一字一句地问,又像在跟自己说话,「我想活在一个人人平等、没有下跪、没有磕头、没有主子和奴隶的地方,要在那个地方我才能够开心。」
「我想活在一个男女平等、我想结婚就结婚、想不结婚就不结婚的地方,那样我才开心!」
「在这个鬼地方,我没有一刻感到开心,我只是活着,我只是苟活着而已!」
我的胸腔剧烈地鼓动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悲哀和绝望从我的心脏处蔓延到我的眼睛,我的眼泪第一次滚滚而下。
「我告诉过你这么多,而你仍然只是想做一个所谓的人上人——」
我看着沈君柔愤怒而不解的眼神,像在八月大太阳下突然被人淋了一桶冰水。
我跪了下来,这个举动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而悲哀。
「柔嫔娘娘,我不能再伺候您了。」
这是我跟沈君柔的第一次决裂。
9
我自请去了承香殿。这个宫殿内见证过浑身伤痕的沈君柔,见证过沈君柔的获宠,最终迎来的是一个意志消沉、只想躺平的我。
好在皇上因为顾念着跟沈君柔的相识之情,如今的承香殿已经变成一个清静素雅,嫔妃日常都会往来的小佛堂,所以我在这儿的日子也不算难过。
每日不过添添香油、清扫灰尘罢了。
剩下的日子,我就发呆,或者睡觉,又或者翻看呈贡的佛经,一边看一边发出大声的嗤笑。
佛堂里毕竟人少,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在佛堂里击出阵阵回响,这样听起来倒反而不那么孤单了。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我喃喃念道。
佛教化救渡无边的众生,却并不说众生我渡。
我随即嗤声冷笑:「要不渡就不渡,渡了人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想来佛祖也不过是个虚伪人罢了。」
一道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轻轻笑了起来:「姑娘这话倒有些意思。」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竟然是一个光头的和尚。
我冷笑,摆出了宫女的架子:「你是谁?这可是承香殿,你怎么能轻易进来?」
其实我是心虚,宫女在这个地方偷懒摸鱼,要是被大太监抓到了,那可会招来重重的责罚。这和尚看起来是个生面孔,或许我还能吓吓他。
他踱步到我的面前,姿态好像在接近一只小动物。
他的声音轻柔:「你别怕,我只是听到你的说话,觉得很有些禅意。」
我抬头看向这个和尚,他的面容清俊文雅,依稀有些眼熟。
「你是谁?」我突兀地问道。
他愣了一愣:「我是谁?这个问题问得倒有趣。」
这就是我和成亲王的第一次相见。
其实他也不是成亲王,他是承远居士。
姬远是太后的小儿子,天生有缘法。自五岁起,姬远就进了大残寺清修,更是在十二岁那年剃度出家,皈依佛祖。
他常年不在宫内,只是近日太后病重,他才回来侍疾,想来,出家人也有一些难以割舍的尘缘。
我赶忙爬起来鞠躬:「我只是偷懒翻看佛经罢了,请勿怪罪奴婢,出家人慈悲为怀,请大师宽恕。」
没错,这一出就是道德绑架。
对待妓女要讲怀才不遇,对待和尚却要讲道德。
世上的事都逃不过一个套路。
但是姬远,他是套路之外,神佛给我偶然投下的那抹微笑。
10
他从未举报过我偷懒摸鱼,那么我自然也可以在他静心念佛时,在一旁悠闲度日。
我们偶然谈及一些佛法,他往往会被我的奇思异想逗得笑出声来。
他也会和我描述大禅寺里的红枫和绿柳,沉雪和青堤。
在那佛法之外的花红柳绿里,他亦能寻到一抹寂寞。
我默然不语,随即轻轻叹道:「这世界哪里有什么不寂寞的呢?」
红尘之中,亦是红尘之外,我听见沈君柔平安诞下一子的消息,却只觉得心如止水。
只是那段时间,我在神佛之前跪下的时间变长了,我在祈求着什么,从未与人说起过。
我求着沈君柔孩子的康健平安,更求沈君柔自己的安康。
同时,我也在为燕贵人腹中那从未见过生天孩子,求一份来世的顺遂。
我不是有神论者,只是在这深宫,人人都需要一份寄托。
无论那寄托是男人,或是一尊木头。
太后的病久久不愈,因此姬远也在宫中待到了新年。
这是我和沈君柔相识的八年来,头一次不在一起守岁。
不过这个新年也并不难过。
沈君柔诞下小皇子,便向皇帝陈情,说要为宫里的孩子祈福,所以给承香殿添了不少的香油钱。
又说承香殿里伺候佛祖的宫人辛苦,晋为柔妃的沈君柔特意嘱咐厨房添了好些菜式。
我托着我的食盒躲在殿后,这菜肴是我熟悉的滋味,但仔细品一品,又带了点别的味道。
「你不与她们看烟花去?」
姬远带笑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
我懒得回头,只快速拭去脸上的泪痕:「有什么好看的?」
我将餐盒归拢:「你今晚也可以尝一尝宫里新式的菜肴。柔妃娘娘知道你茹素,给你备下了一桌素斋。」
姬远的眉目微凝,随即摇摇头:「柔妃娘娘,美则美矣,却缺少了些灵魂。」
我抿了抿唇,感受到自己的牙齿磨了又磨。
我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行了个礼,随即往外走去。
姬远的笑声从后面传来:「你要是愿意,我把你送回柔妃身边怎么样?」
我顿了顿,摇头拒绝:「不必了。」
他入宫已然三月余,能打听到我的来历也不足为奇。
姬远的声音缓缓的,像一种蛊惑:「那你愿不愿意随我出宫?」
我悚然回头,只看到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些黯淡不清的光芒。
他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愿意被束缚在这深宫之中。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出去。」
11
我还未曾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喧闹声,我顾不上姬远,赶紧出去迎接。
原来是皇帝率着一众嫔妃前来佛堂上新年的第一炷香。
他身后的皇后穿着鎏金刺绣的凤袍,身上的凤凰图案端庄而典雅,与皇帝颇是一对相称的夫妻。
然而,若再看向沈君柔,就会发现这所谓的华衣,远远比不上她浑然天成的艳丽美貌。
难怪她能够站在皇帝的左侧,远远地将淑贵妃的风头压了下去。
我赶紧上前拜见:「奴婢,见过皇上、皇后,见过各位娘娘。」
皇帝默不作声,只从我手中接过供奉的线香,径自在佛前上了三炷。
在此期间,姬远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手持着佛珠,远远地看着他这所谓的皇兄。
「你们都下去吧,」皇帝突然开口,对身后的妃嫔们挥了挥手,「让我们兄弟二人好好叙叙旧。」
皇后和妃嫔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退至门后。
沈君柔瞟了我一眼,又一眼,表情恼怒起来。
但她也只能出去等着。
皇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了姬远一番,轻笑道:「你果然是在外面待久了,天真得紧啊!」
姬远没说话,但他一直盘弄着佛珠的手指却停了下来。
「皇兄何意?」他问。
皇帝轻笑:「都说你已经出家多年,怎么还叫朕皇兄?你不该叫朕施主吗?」
姬远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扭曲,竟让我觉得有一丝陌生。
皇帝转头看着垂首不语的我,微笑起来:「你怎么不说话?那日你在朕面前嘴皮子不是溜得很吗?」
我将头垂得更低。
皇帝转过头来,看着姬远,突然大笑起来:「你啊,你连宫里一个小宫女都骗不过去。」
姬远浑身一震,他的目光像淬了毒一样向我投来。
这才是真正的他。
阴毒的目光,满是贪婪和仇恨的表情。
我抬起眼眸,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去看烟花吗?」我顿了一顿,「那呼唤叛军的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呢?」
远不及我家乡,那万紫千红的夜空。
12
第一次对姬远起疑心,是因为他的佛法委实烂得一塌糊涂。
若真是一个潜心修佛的人,怎会连《金刚经》那一句话所暗含的禅意而如此生疏呢?我那时怒气冲冲,正话反说,他却没有听出我这话中的言外之意。
再后来,我们说起宫外景致。
一个心无旁念的出家人,怎会对着花红柳绿的红尘如此留恋?
他说起山寺里的寂寞生活,说起对尘世间的向往,这样的人怎可会一心出家?
我在宫里也快十年了。
我那乐于助人的愚蠢本性虽惹来沈君柔的嘲讽,但却也让我结识了一些生性纯良、知恩图报的宫人。
他能够打探出我的来历,那些宫人也能替我探听来他那传奇故事的来龙去脉。
别小看小小的宫人。
他们是这座宫殿里的毛细血管,微小,但一切都依靠着他们。
从来就没有什么一心向佛,只有太后害怕小儿子威胁皇位,被皇上斩草除根,才假借修佛之名将他送出宫去,以保他这一生的平安。
可惜这姬远并不是个安分的人。
血脉至亲的哥哥可以做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为什么他只能在山寺里做一个苦修的和尚?
只不过是出生早晚的关系,难道人生的机遇便能差别如此之大吗?
皇帝拥有江山,拥有美人。
我见过姬远看沈君柔的神色,是惊艳,是沉醉,是渴求。
他那些言不由衷的嫌弃,那些藏在清心寡欲之下的贪婪,我见过太多了。
所以我穿过重峦叠嶂的走廊,在皇上的御书房前跪下磕头,对大太监刘腾低声道:「公公,我有事求见,事关姬远皇子。」
我厌恶刘腾在我身上徘徊而黏腻的目光。
但当我跪在皇上面前的时候,已经整理好了心绪。我婉声把我所见、所知、所推断的事情低声说了出来。
皇上并没有抬起头,然而随着我的叙述慢慢往下延伸,他扔下了笔,目光如同锐利的箭矢一般:「你可曾撒谎?」
我重重磕了一个头:「黄天在上,奴婢若要撒谎,陛下自可诛了奴婢的九族。」
「奴婢入宫以来,受了皇上庇佑,这才能有容身之地。如今皇上励精图治,任贤革新,才有了如今河清海晏的大贤盛世,奴婢再不懂事,也知道忠君报国,自然不能让人谋害陛下!」
我的声音像小时候诗朗诵那样古怪又夸张。
但是皇帝只觉得我是因为见到了他激动。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他们最怕的就是他们的统治被推翻。
因此,我的话对皇帝来讲不啻一记警钟,总而言之,他还是派了暗卫前去调查。
若无事发生,我自然会被处罚,但若找到任何苗头,我便是功臣。
是的,我就算离开了沈君柔,我也要在这皇城里累积起自己的资本。
13
沈君柔看起来风光,但是我知道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宫内从未有一个嫔妃能够像她那样出身底层,然而晋升的速度却快得惊人的妃子。
如今她又诞下了皇子,隐隐地有些挑战皇后为首的家世优容的后宫妃子的势头。
皇帝前朝稳固,自然也就并不再乐意去纳那些重臣们的女儿和妹妹。
他受够了贵女们的骄矜和清高,如今更乐意选择那些出身平民却温柔顺从的女子为妃为嫔。
我很理解他,毕竟谁乐意回家还被妈骂?自然是要选一个乖巧柔顺的小宠物更得欢心。
沈君柔在皇后那儿的印象不好,然而对于那些尚在低位、出身卑微的宫妃来讲,她就是她们的指望,她们的庇护伞,自然也是她们的目标。
对于皇后来说,沈君柔就是一个活靶子。
因为揭露姬远叛乱有功,皇帝便给了我一个五品女官的职位,虽然我还在承香殿内,但却也实打实地领了女官的俸禄。
又清闲又有钱拿,我很满意。
我从来不信姬远能轻易对宫女生出了好心。他虽然说是和尚,但毕竟是统治阶级,他不可能对底层人民怀有同情怜悯。
愿意把我送出宫去的那些话,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和沈君柔的过往,希望以此来引得沈君柔的关注,甚至或许他还有一些更为龌龊的想法,我懒得再去深究。
现在的皇帝也是个封建帝王,但是他毕竟也还算得上勤勉。
这些年间,他也出台了一些对百姓民生有利的政策,在宫内,他对宫女太监也算得上优容。
我并不想再经历一场暴乱,更重要的是,以姬远的愚蠢程度来讲,他根本不可能在政事上有所作为。
两权相较,我还是选为姬庭打 call。
姬远的事情,皇帝选择了悄悄处理,宫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太后和皇上,和剩下的几个亲信。
姬远费尽心思召集的叛军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勇,禁军收拾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皇帝突然给了我一个女官的职位这件事引来了皇后的侧目。
若是其他宫女,她自然是不会在意的,毕竟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对于后宫的女人来讲,这个年纪早就已经过了初次承宠的年纪。
但我是沈君柔身边的熟面孔,这件事情还是让皇后觉得坐立难安。
14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春天本就是一个容易过敏的季节。
即使这里是皇宫,卫生条件仍然有限。
草长莺飞的季节,宫廷里的孩子中却爆发了痘疫,就是俗称的天花。
这病在皇宫里飞速地感染。
第一个爆出来的就是尚书房。
这些年,宫里一共站住了五位皇子,除了珍嫔和皇后的,沈君柔的九皇子,还有两个孩子是姚妃和玉嫔的儿子。
除了四皇子和沈君柔的阿悫,阿悫是九皇子的小名,其余三位皆感染上了天花。
公主们因为在内宫里学习,侥幸逃过了一劫。
托姬远的福,我已是承香殿的掌事大宫女。
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让宫人用纱布做了口罩,开窗通风,保持距离。
总而言之,这些举动也是聊胜于无。
我自个儿是不怕的。
我曾经偷偷给自己接种过牛痘,但是我仍然担心沈君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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