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与人谈起故乡时,会提起住窑洞、睡土炕、煤油灯里话农闲的童年、少年往事。
可人们总是半信半疑:
“真的吗?这不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
01
岁月经不得回头看。恍惚间,离开村子已有二十年,离开县城也有十年了。
开始写《而立·儿时》以后,一遍一遍地回忆着童年往事,可是总有些画面不再是具象,模糊不清。
古人说:“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可南方的山水多妩媚,哪里能就着思西北呢。最多是留下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感怀,但那也不似西北。于是决定用五天时间,端起相机,短暂回乡。说回乡是不准确的,故人四散,父母也不在乡间,只有几孔老窑洞在半山间迎着西风,伫立黄昏。回去一趟时间紧凑,跟那些在村子窑洞前《平凡的世界》取景地拍照的游客无异,最多算是旅乡罢了。
随着飞机滑过夜晚的西安城缓缓降落,华灯纵横的汉唐气象再入眼帘。又是六个小时的火车径直北上,路过泾渭分明的渭河平原、穿过三秦锁钥的延安山区,抵达上郡古邑小城绥德。绥德一夜,第二日驱车赶往乡间。
城中回乡的307国道,自幼记忆中交通事故不断,亲历的就在三起以上。这条路坐班车走过、坐摩托车走过,徒步走过,就是不曾自己开车走过。如今已被拓宽升级,装上护栏与高速无异。虽常在云贵高原险处驱车来往,但儿时的阴影仍在,一路谨慎前行。
在父亲的嘱托下,本是带了两盒香烟的,在村里遇到叔伯要散烟,“多年没见,记不得叫甚就抵上两根烟”。可是车子一路转进村口,爬上大坝,停在戏楼滩,全无一个人影。原来酝酿的“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近乡情怯,因为乡间的静寂荡然无存。
好奇间熄火、下车,像游客一样背起单反,另带一个长镜头,踏上儿时放学回家的山路。
02
石砌的小路还在,只是多了些杂草在石缝间枯萎;满山的枣树还在,只是少了孩子们将树皮扣得斑驳的痕迹;石磨和石碾也都还在,只是缝隙间已被黄土填满,不再是五谷的残香。
高硷上曾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哪家不是人丁兴旺。硷畔上砌起的石墙,正是农闲的冬日里全村的人们拉闲话、晒太阳的地方,仍是空无人烟。
沿着高硷向后走去,熟悉的感受逐渐扑面而来,一切好像都对,但好像又不对了。
我家的一排窑洞,被人们称为新窑湾。几位爷爷在此处券起新窑,安家立户,开枝散叶,儿孙满堂,那时旧日是多么崭新而热闹的所在。而如今秋草枯黄野蛮生长人迹寥寥,难道这就是我所寻觅的,儿时的具象?
推开自家窑洞,拂去尘土,推上电闸,昏黄的灯泡亮了起来。
没有热腾腾的锅里烧滚的水,没有母亲在锅台边的案上擀好的面,没有父亲在灶台圪崂里拉封箱,没有奶奶在热炕头上吃着药。外露的家什蒙着尘,墙上的钟表停了转,炕围上的年画还留在几年前。翻一翻柜子里的书,掉出来母亲剪的鞋样,看着还像是我儿时脚的尺寸。
硷畔上的沙柳和枣树恣意地长着,逼仄的道路已经被发黄的野草攻占,红彤彤的枣子掉了一地变得紫黑。父亲在家时,在早春就会把枣树和沙柳修剪得干净精神。枣子从夏天长成青枣就开始摘食,等到入秋挥杆敲下来,装满麻袋卖掉一些,剩下的做饼、做白膜、做黄馍都是顶好的枣泥馅儿。沙柳入秋变得火红,成材的可以编筐、编篮,不成材的堆成草垛,冬天用来烧炕取暖火苗极旺。
我仿佛走进一个平行的世界,记忆中的一切慢慢浮现。隐约间传来狗的仰天狂吠,鸡的抢食争鸣,等着喂草的羊群扯着嗓子咩咩叫。家家户户电视在响,沟底的拖拉机由远及近,谁家小孩儿在嚎,哪家大人在骂。人们对此司空见惯,拉着婆婆媳妇、柴米油盐的家常。
安静,周围却是恐怖的安静。偶尔惊起一只花尾的野鸡,倒是自在地重返了人间。
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03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而这一切,才只是短短的十多年,那时看来都是些多么寻常的事物,如今却都消失不见。李清照说:“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可古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经历如今中国十多年的变迁。现代化的高楼竹笋般林立,人们的乡愁却游魂般无依。还记得来时的路吗?变得像梦境一样不可靠。
多么后悔,为什么当时不多看几眼,趁着大家都在。为什么当时不多说说话,趁着大家都在。为什么当时不做一个生死约定,就在此时此刻,无论天涯海角,大家都一起回到这里聚一聚,哪怕生死离别,也要留一个位子,摆好照片,就像当年大家都在一样。
心中凄惶,不可断绝。
后来强行安慰自己,回不去是大势所趋,尚且还有两大幸运。一个是父母安在,否则就真是生若浮萍了;另一个是好歹拥有过无忧的童年,总是比禁锢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孩子们要幸福些。
别了,我的故乡。那些在窑洞里,在黄土里生长的岁月,对一个时代来说,只是一些历史远去淡淡的车辙,可对我们亲历者来说,却将永远成为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
后记
到县城后,大哥带着去参观了县史陈列馆。看到村子被列为国家级传统古村落,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就像,当一个人需要保护的时候,他不是太年幼,就是太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