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魔极光
图/来源于网络
上课的铃声响起,我拿着六年级的语文课本向课室缓缓走去。
初夏的南方,清风掠过地上散碎的剪影,校园的大榕树和木棉树正在交头接耳。他们有半个世纪的故事要互相倾诉。
两栋5层高的教学楼,一栋新的(由教师公寓改建),一栋旧的,一个操场,一个后山运动场。简单得像茶几上的杯具。这所小学是我的母校。毕业后,我放弃了市区知名律师所的实习工作,成为这所乡间小学的普通教师。因为我是以两个人的灵魂活着。
我的学生总是毕恭毕敬地喊我语文老师,或者英语老师,或者音乐老师。其实师资也没有很稀缺,只是学校提倡“勤俭节约”“物尽其用”,加上社会推崇斜杠人才。所以我总在不同年级之间穿梭。
下课的时候,校长又来找我谈话了,无非是要我注重与其他老师之间的交流互动,拼命上课心系学生没有用,不要空有一腔情怀,云云。我一向充耳不闻。
十一年前,我和郝云在落红满地花初歇的木棉树下,兴致勃勃地畅聊各自的理想。我说,我要成为一名律师,我要伸张正义专门为穷人请命。她说,她想成为小学教师,因为老师是一份神圣的工作,她要疼爱她的每一个学生导他们成才。
清风穿过十一年的时空,吻着我们天真烂漫的笑脸。
我站在葱葱郁郁的木棉树下,轻轻地说,我欠你的,终于可以还了。
2.
我是六年级一班的代理班主任,原来的班主任李老师在三个月前意外怀孕,但柔弱的身子经不起毕业班的高强度工作,只好申请休假。一切便在无意中成了天意。
班上有个孩子,名字很诗意,叫雨馨,跟郝云长得有几分相似。向我提问题时总是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翘起的长睫毛上下摆动着像孔雀的屏。
我特别关照她,总是给她开小灶。我喜欢看她深深的酒窝和可爱的小虎牙。甚至有好几次,我都把她当成郝云。
校长也喜欢找这个孩子谈话。每次都是放学后。
每一次,当雨馨被叫去时,我都会交代她,见到校长务必告诉他,班主任在等她,半小时后要给她补习英语。我知道,只要我翘首以待不插手干预,一切便水到渠成。可是,我没办法狠下心。
这世上最容易迷失的就是人,其次是人性。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郝云开始沉默寡言,看我眼神变得恐惧。我发现的时候,是在六年级上学期。一次值日打扫卫生,她习惯性卷起盖到手背的衣袖,然而手上布满“伤痕”。虽然很淡,但是依旧清晰可辨。她觉察到我的眼光,惊恐地把衣袖扯下来。
在我的追问之下,她始终缄默回避。
放学后,我下定决心尾随她回家。郝云太善良,就算她家人虐待她,她也只会选择原谅,所以只要证据确凿我一定会报警,我要好好保护她。然而,我很快就打消这种想法。我和郝云都是单亲家庭,所以我们才那么惺惺相惜抱团取暖。她的故事是我见过最悲惨的,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地的工地打工,作为留守儿童,她承担所有的家务,照顾行动不便又患白内障的奶奶。她哪里还有可以欺负她的家人?
一个月后,也就是寒假前夕,迷雾终于散去,可是迎来的却是晴天霹雳。
我一直妒忌郝云,不是因为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而是因为数学老师总是给她开小灶。然而,这只是我一叶障目所见。
4.
我右手拿着手机,穿过操场中间的小舞台,身体像被掏空般轻松又无力,终于来到新的办公楼二楼 —— 校长办公室。这栋楼还没正式启用,所以来往的人特别少。
这是雨馨第二次被叫去作超过半小时的谈话。
第一次后,我果然看见孩子身上那些隐隐约约的“伤痕”。这样的“伤痕”,我非常清楚。
我不紧不慢地打开门,他受惊地迅速把裤子提上去。我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惊恐的眼神,把手机刚刚录好的视频打开。低沉的喘气声,龌蹉的场景,都使他白皙的脸胀红得像高温炉里的铁块。
“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不对?是的,你不会这样对我的······”他试探性地一步一步走向我。
“结束吧!”他定住脚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脸色变成了久置的猪肝。“你忘了你有个警察女婿吗?我已经把视频发给他了。警察几分钟后就会到了······”
“我只是为我们选了唯一一条正确的路,爸爸······”
5.
十一年前的那一幕此生都无法从我脑海里抹去。带着阳光散碎一地的惊慌失措,我一步一步向着久置的教师公寓走着,每走进一步,抽泣声就越清晰地跟我逆向前进。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我是最清楚的。哪怕是泛黄的墙壁上面龟裂的那条小缝我都一清二楚。我在那个房间生活了8年,8年足够让一个地方成为不可遗忘的故土,足够让一种感情深入骨髓。但远远不够去了解一个人。
灰蒙蒙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从此把世界隔绝成永远和永不。我永远无法忘记她看向我时绝望的眼神,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落荒而逃的儒弱。那个春天的烟雨把世界都吞没了。风不再呼呼地吹,大榕树和木棉的枝叶也忘记了言语。
我想成为一名律师······这句话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遍又一遍。
小时候的我们总是畏首畏尾的担心大人的责备害怕得不到大人的欢心。成为大人后又总是担心伤害曾经如自己一般的脆弱小生命。是什么让我们有如此颠覆的变化呢?是时间还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6.
与她对视的瞬间,我踩着树的剪影落荒而逃。我奔跑着,忘记了呼吸,只有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仿佛后面是比厉鬼还可怕的怪物。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