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去H·M别墅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那个被画成女人的男人。

“‘我对书和油画早就失去了兴趣,因为我发现了更为真实的东西:人类。被称为人类的作者才是一切,作品,则属虚无。梵高、莫扎特、莎士比亚……他们全都一样。’这就是他对艺术的见解,”彼德堡举行的国际画展上,一位学生模样的解说员如痴如醉向参观者讲述着裴冷翠的作品,“他曾在S大学任教。不但学识渊博,还是个很美的人。”

说来可笑,在看到裴冷翠这个名字时,我竟没去想这个人到底是男是女。因为要写报道,解说员说的每句话我都认真听着,人们总用“美”来形容女人,我却觉得解说员说的是位男子——毕竟女人说女人很美时是不必露出那种神情的。

解说员还殷勤地带我们去看这位画家的画像,“看,这就是。”

那是意大利画家席特·莫的大作,《美人》。看到画像后,我明白自己搞错了。与此同时,我体会到艺术所包含的比文学更易于理解、更直观的东西,画中女人的美,倘若用文字来描摹,一定颇费推敲。我瞟了一眼画像右下角的几行小字,“美人,HIM,作于1923”。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吧?” “不,裴老师还不到三十岁。他喜欢一个女人,为了那个女人,他痛不欲生。” 我点点头,咀嚼着“痛不欲生”一词的境地,“这个女画家喜欢的是个中国女人吗?” 女孩用一种可笑的严肃神情盯着我,“女画家?他是位男士!” 那是一所极为荒僻的老宅,刚进门,我就被一只俄罗斯牧羊犬攻击了,那狗很凶,扑到我身上用前爪不停地刨抓着,鲜红的唇缘流出粘连的透明涎液—— “阿列克谢!” 如果不是那位风烛残年的管家及时搭救,我一定死得很惨。管家把一块干面包丢出去,狗衔了面包,发着令人胆寒的“唔唔”声退回沙发后面去了。我猜这位须发全白的管家已至耄耋之年,他却告诉我他刚过四十九岁生日,“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所宅子里的人都得了一种瞬间苍老的怪病……” 我在管家对面坐下,大厅里窗扉大开,雨声盈室,坐在这儿和坐在漫天大雨中毫无二致。我在雨声中听到一阵悦耳的小提琴,谁的手在钢琴键上狠敲了几下,既而悠扬的合奏在雨声中回荡了起来,片刻之后,音乐戛然而止,楼上传来一阵疯狂的大笑。那是两个人的笑,明亮,欢快,像窗外撕破天空的纤细闪电。 荒僻的旧宅,神情阴郁、未老先衰的管家,不停地发出“唔唔”声的大狗,洞开的窗子,满室的雷雨声,还有楼上诡异的音乐和笑声……说实话,坐在那张吸足了潮气的小沙发里,我真是不自在极了。 “是小姐和雅少爷。”管家向我解释。 “男主人在吗?”我委婉地向管家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是《民报》的记者,近日闹得纷纷扬扬的‘叛国案’您一定有所耳闻吧?苗西园曾是市法院的主审法官,素来以刚正不阿著称,蒋下野后不知是为了明哲保身还是真如其所言出于身患痼疾,他递了辞呈,安心在S大学任教——之后他再未出过庭,连自己的弟弟被人诬告,他也未出面辩护。可是,一个月前,他把自己的妻子告上了法庭,因为她曾将一份机密文件转交给自己的情人,一位国民党陆军上校……法院的传票到了吗?下次开庭,裴先生是很重要的证人。” “法院的确送来了传票,但是他,”管家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呻吟良久才说道,“不在。” 我很了解那些所谓艺术家的高傲作派,这大概是不欢迎的意思吧?我道了扰,留下名片给他,“等裴先生回来,请您转告一声。”雨下得更大了,我撑开伞站在门廊犹豫了片刻,怕自己会拦不到车子,就在我彳亍不决之时,管家喊住了我,“霍小姐,如果您只是想听听他的故事……” 那天,我最终没有白跑一趟。 “他是个孤独的人,”管家呢喃着,“总觉得这个世界、这个国家都不是他的。他耽溺于享乐,不顾后果,这种人很危险……我总是见他抱着灰烬哭泣,痛斥火焰到哪里去了……蓝小姐就是他的火焰,他们的爱情也像火焰一般,瞬间照亮了宇宙,然后旋即熄灭了……”断断续续地讲完那些,管家从一本手记中抽出三张照片递过来。 我像拿扑克那样展开,“这三个人……” 管家说,“是同一个人。这就是他。” 难以置信!从日期看,照片相隔不过三五年时间,但任谁也找不出三张照片有何共同之处。我盯着照片,想凭女人的直觉猜出他背后的故事,却做不到,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将这三张照片用乏味的词句白陈出来,它们分别是一个少年,一名男子和一位老人: 那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开始我以为那些斑驳的色块是七彩的阳光,后来才注意到其实是油彩。在作画时,他大概有摸鼻子、抹嘴角之类的小毛病,所以油彩抹得到处都是。他的牙齿又整齐又洁白,笑得很张狂——面部的每条肌肉都摆脱了本位,几乎扭曲了——长相一般的人是不敢那样笑的。 第二张照片,是位穿着名牌西服的男子。眼神里有种类似陷阱的温柔。与那温柔形成鲜明对比,他倨傲的唇角有种兽之将群者的味道,而他总是微皱的眉头,则给人一种老是犯胃痛的帝王般的威严。我断定,这是一张拥有翔实而悲惨的过去,且对未来不知所措的男人的面孔。 最后一张照片中的男子要比第二张老上二十岁,但二者的拍摄时间只相差了三个月。到底是怎样的变故使一个人在顷刻之间老去的呢?那男人裹着一块毯子,慵懒地坐在窗前,明亮而威严的春光似乎要把男子那单薄而略显透明的身躯分解稀释似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本书,打开着,像一只折了翅的鸟。 “他看的是什么书?”虽然对文学不感兴趣,此时却很想知道谁的大作可以令一个男人忧郁成那样。 “不是书。”管家道,“是一本手记。当时,他每天不停地写……要把自己的内在掏空,注入一种新的东西,阳光、空气、花香,什么都可以。他是个疯狂的人,一个无限忧郁的造物,他的欲望里湛透着见血封喉的毒,诡谲的坚毅里有沉默不语的罪恶。轮廓尖削的脸颊,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忧郁的嘴唇,冷漠的笑,还有让温柔的眼泪感到无能为力的他的一举一动,销魂夺魄的背影……他对自己的魅力充满自信,却装作一无所知……他拥有令人艳羡的一切,但他拥有的都是他不想要的……时光的毒素淤积在他的伤口,那伤口永远裂着……我想,他已经不堪重负了吧,所以在写完这本手记之后,他就消失了。” 管家说过之后,把手记递给我。我抱着一颗虔诚之心接下。消失了,是什么意思?他可能是说那男人已经死了,但是,“死”和“消失”毕竟有所不同不是吗? “可以看里面的内容吗?”如果不是借助“消失”二字带来的近乎威胁的鼓励,我是不会提出那种侵犯他人隐私的要求的。管家点头,“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一生呢?” 我欣喜若狂地翻开手记,第一页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弗洛伊德说,人类的一切问题都可以用性来解释,性,推动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 第二页是这样一段话,“亲爱的乔恩森,我的病情终于恶化到你曾断言的那种地步了。不知道现在将患病的始末和盘托出会不会对自己的状况有所裨益,但是,这大概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他患了什么病?”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精神上的疾病……他总是做梦,神情恍惚,爱冲动,时常想自杀或是杀人……”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道看一个精神病者的自述对自己的报道会不会有所帮助,“这是他写给主治医生的?” 管家点点头,“但他没有将手记寄给医生,写那本手记时他就已经明白,他想要走出那个牢狱,只有靠自己……他吐尽了自己的过往,他那颗已被挤压得像花那样平展,像木棉纸那样稀薄、干燥却又烈艳的心,就在这卷案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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