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沒有说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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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上行列车上,心情糟透了。尽管此行是参加唯一外甥的婚礼;尽管自己刚跨过不惑之年;尽管——我一直不报有那个心理准备。然而,变故来了,就在入检票口时,这令我感到阵阵揪心般的痛。疼,却喊不出来啊!

世上的空间太多,大小、属性和色调……看到的尤其感存的,就包括火车上由对座的人临时组合的每一个空间。肯定是我在心灵法庭上缕诉缕败、久积成疾和金石为开的纠结表现;准保是把座位周围的空气浸染得过于沉寂缘故;无非是难以忍受自私、偏激、浮躁。终于“惹火”了对座上雀跃的小女孩,她实在熬不住了,冲我大声说:“我爷爷说‘我比现在的大人们强多了,大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可多了。所以,让我来哄他们。’我一直在留意爷爷说的这种感觉、对象、机会……叔叔?嘿嘿,我哄哄你吧。”她话还没有说完,歪头看我,还把一脸自信、顽皮的笑容撒向我。

我被她弄愣了,随即傻笑出声:“呵呵,哦,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他是画家。”她眼珠一转说,“爷爷说他的画不是用来换钱的,可我最爱看爷爷的画。”

“为什么那么爱?”我无知的问。

“因为……因为那画里有故事、遐想、欢乐……”她的小辫子一晃,“还有迷人的色彩。”

她许是自感人小言微。便认真地抓住身旁女人的手摇晃恳求:“姑姑,你说……你说……”

那女人在女孩同我说话间始终含笑静听着,此刻表情真诚地对女孩点点头。

这样的氛围只一站地,她们就下车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把女孩给我带来的愉悦珍藏起来,又对潜藏了许久的心结投入该死的热情。也曾疑惑欢声笑语只属于童年?难道成年人只对伤痛和失落有特异功能的记忆加朝思暮想的垂青?忽然觉得:若无一颗发现和捕捉欢乐的心,痛是必然!

可我认定,那痛非是将承诺抛弃;又怎能用兑现承诺来衡量和解读呢?如果非要解读,那么首先该抛弃承诺。

二十七年前,大哥大嫂为媒,促成了姐姐与大嫂的姐姐的小叔子的儿子的姻缘。她们婚后不久,精明而又外向的三哥便在背地里给那位“小叔子”起了个不雅绰号——栗老艮子。“艮子叔”除了姐夫,还有两个女儿,全是姐姐的小姑子。在五口之家相对来说算是人口轻的年代,他们的家境稍好些。这种好又怎离开精打细算和勤劳朴实?即使这样,无非沿袭苦穷和自保式立命安身,又怎好过当下贫富差距?当下有些富者,都能让为富不仁低下高贵的头。类似于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房产、钱财、女人……不过是为富难齿罢了。真正让富人比拼的是有多少名师为其服务、别墅以外的土地、多少个私生子、海洋里的岛屿、太空中的空间站。

不论是何年月,英雄汉与一分钱总会狭路相逢,最后败将往往是英雄汉。

据我从已故父母那继承的大哥和姐的隔膜,就源自“穷日子”和“硬头货”。居家过日子有几人能身怀“房顶开门,灶坑打井”绝技?摘挪取借,实在亲属总比两方世人仗义。更何况又非吃穿无忧、大方、体面的当代——办事离不开好处;行行都有潜规则;“情义有价”就是人情大餐桌上的盐!

彼时大哥向“艮子叔”张嘴后就再没有闭上,谁开口前不斟酌呀!大哥就如同故事中说的那样:写出你生命中最珍视的十个名字。从这十个名字中去掉五个,再从五个里面选两个,最后只能留一人。这本身是多么艰难而痛苦的抉择。那年代似乎不顺总围着穷苦人转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哥急病入院,姐人到“力”不出,那毕竟是干多少活也比不得拿出“硬头货”更解渴的年月啊!哥心里窝憋,心病生了根;姐不当家着急上火,寝食不安。其实,事不仅有使情献身的魅力,更有让情露馅的法术。俗话说:“会说不赶会听的”要说呢?会听永远也撵不上会做的。这一点,哥理应受到同情和支持!哥的心凉了:“谈什么亲情啊!那是伤透心的事情。人咋如此没本事呢?事让人低头也就算了,事还令人结怨,事把人衬托得畜牲不如哇!真他妈的宿命,人活在世上为什么要让有些人相遇?让有些事发生?让血肉相连成为冤家对头!”命运是在捉弄大哥,父母不信命,可他们深知自己儿子具有极强的自尊心。

爸在世时说:“你哥与你姐还有原因,当年你大侄结婚,你工作忙没回来,电话中让你姐把礼钱垫上,你说随三百,账上记的也是三百,可你过后邮给你姐是五百,这风儿传到你哥嫂那里,他们认定你花五百,二百哪去了?”

“那二百是我邮给你的!”我提醒爸。

“你别以为澄清了,就有人信了,只怕越澄清,越不清,尤其是这类事情又入了那种心灵。”

爸匆匆的走了,临了没一句话留给儿女。就是他不离开我们,把和好话放给你们,又会如何?在他面前你们敢表露彼此的心劲儿?你们在这方面都是实力派演员——我清楚!

那年夏,我家丫儿小学毕业。她哭喊着报告:“同学某某去了北京;发小儿谁谁带回了刻有‘天涯海角’的贝壳;楼下‘快乐作文’班又组织去长春电影城夏令营活动啦!”我好歹做通了丫儿的工作,要说丫儿活了那颗去锦州的心,还要感激她大嫂——我的侄媳妇,随三百元娶回的侄媳妇。她是锦州人,他们婚后就回锦州市里做起了服装生意,生意越来越好,是他们小夫妻逼着大哥大嫂从老家盘锦农场过去享福的。听开明、知礼的侄媳妇倾诉:“我终于体验到自己嫁进了这样的门户,这户人从老到少就归入那类人之中,即生活中除了拼命赚钱,便再提不起其他乐趣了。正好小叔你们来冲淡一下,有时观念转变,也许就在一次走动,哪怕是半句话,并不是比搬座山还难啊!”所以,她向未见面的小堂妹发出热情洋溢之邀。使丫儿一下子无法入眠的何止辽沈战役纪念馆和水上公园?还有潮起潮落的笔架山,天下第一关,角山长城,避暑胜地北戴河……

我之所以选锦州,是因为距“十一”不到两月外甥结婚。姐早把信儿传过来,当然落不下大哥大嫂,我是想借此探听一下哥嫂的口风,主旨动员他们同去道喜,给姐一个机会,一份惊喜,给晚辈一个样板。大侄、外甥都是独生子——那并不是他们行走在世独来独往的论据。这一去,一切解开了。另外,“艮子叔”早去了那个世界同爸妈会亲家去了;“艮子婶”患老年痴呆,事实就是如此,人总要一再的抹去记忆,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清静而来,轻身而去。

一周游玩,换来了一个“十一”相聚盘锦的承诺。正是这个艰辛和欣喜的承诺,它在兑现时被撕毁了,并且我心里明白以后这样的机会有多渺茫。当时,大嫂在电话里难控哭腔:“你哥的倔脾气上来了,变卦了,不去了,不但我们去不成……小的也都老实在家呆着!”

那一刻,我顶到嗓子眼的“为啥——”咽了回去,换了另一种口气,“嫂子,我从沈阳换车去锦州,咱们一块再回盘锦……赶趟儿!”

“你的心思嫂子明白,别费劲了,再说人家办的是喜事,别把喜冲了,反而添乱,何苦呢?”大嫂叹气唉声。

我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参加了婚礼。外甥的婚礼是西式婚礼,客面广,人头攒动、蓬荜生辉,可谓地方一最。我们兄妹五人,只有我一人到场,二哥卧床不起早已众所周知;三哥带工在外难以脱身,二嫂三嫂及她们的儿子在婚礼上打杂帮腔,围前跑后,唯独大哥全家……

婚礼当晚,姐说着说着大哭不止:“……大哥,即使你心里没这个妹子了,妹子心里也永远装着大哥,妹子忘不了,你上山挖药材卖钱帮我买文具,买红头绳、买小白鞋;忘不了,你背着我去十里八村看电影,汗浸透了衣裳;忘不了把雨衣给我穿;忘不了采摘最美最艳最鲜的野花给我戴;我忘不了,玩耍时,只要有你在,我就成为最受宠爱的公主……哥——”姐哽咽到咳嗽,“哥,穷时的怨,富时解,真这么难吗?哥,穷时的过,富时偿,真这样贬值吗?哥——”

“我知道,也许还有些不知细节,然而,细节在亲情面前真那么重要?爸妈非常注重我们做人的细节,我们又能回忆起我们在他们面前做了多少细节呢?即便忆起,爸妈再也不给原谅或夸赞我们的机会了呀!是问?那个子女对父母问心无愧!世间又有什么能替代这份感情呢?如今父母不在了,长兄为父的这点依靠——让姐的心停靠过来吧!大哥!”我坐在姐对面任姐哭诉,思绪很乱,并不劝慰。我是她发泄郁闷和倾述苦楚的唯一渠道——我无力!我庆幸,姐还能大哭释放!大哥您呢?

夜深了,姐平静下来,对我说:“你是写书的,总能让人从文字中读懂些什么,你把大哥和姐写进去吧,或许某一天我们会从你的文字中找到——找回亲情的答案。”

我狠吸了一口烟,烟头火红,映出姐脸上的泪痕,我转脸把烟吐出,许是烟呛了眼,我含着泪平淡地回:“真情无益于言表,在亲情面前,语言是一个懦夫。”我掐灭了烟,又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做了你应该做的,这些年哥和你都抓住了机遇。你与姐夫诚信经商,条件好上加好,帮我、帮三哥,尤其是二哥,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劳动能力,他家春种秋收的活计,几乎全是你和姐夫出工、出钱、出智慧。如果说还有一本账,那么纯粹是用来教育孩子们多亲多近的往来账。还有你付出的,以爸单过那些年留给邻人印象:农村老头儿的生活、着装、精神面貌不亚于城镇离休干部待遇……所有这些,大哥不是没有见到,他的心比我们谁都明亮。他是个心思重的人,正因为更希望我们每个兄妹都过上好日子,若不然,我们又怎么会从记忆深刻的穷山沟来到拥有‘鱼米之乡’美称的盘锦。难道你的付出就真没有减轻哥的负担?另外,别看大哥生活无忧了,他肯定也有缺憾,他更想找回爱我们和我们依赖他的感觉,只是在等时机或者他认为根本就不需要时机呢?因为,有时候,我想你,就是我真的很想你!不过,不管怎么说,人放不下一些心结的时候,心结是要改变一个人的。我们都应该注意的。”

突然有一天,你们从千里之外齐聚春城,劝我不要埋怨妻子把我肺癌入院的消息告诉你们:“爸妈不在了,什么是亲情?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真不想我们?”其实,我的心里真正翻滚的是年过半百的哥嫂挤上无坐的列车与瞌睡轮战;是外甥、姐夫轮流开车昼夜兼程了千里;是你们聚在一起较比我对床那孤独老者所烘托出浓郁的亲情氛围,我醉在这氛围里了。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约大哥、姐到医院餐饮部吃饭。之前,我看到哥为劳累过度、睡得鼾甜的姐盖上他的外套,我的心暖暖的。我想你们能懂我的心,可我还是担心你们弄不明白或假装明白。我说:“哥、姐,我昨晚梦到爸妈了,你们猜爸妈问了我什么?”

“问什么?”姐反问我。

“爸妈问我,”我有意停顿一下,“你大哥和你姐都来啦?”

我看见哥转脸,姐低头,我说:“等我术后告诉爸妈。”大哥拍拍我肩头,我接着说,“假如我这次去您二老那儿报到了,您二老就知道了。”

“别胡说!”姐的大眼睛一翻,泪珠滚下。

“黄泉路上无老少,谁也买不通那个后门呀!”我故作轻松地说。

“死刑犯,有都是出狱的呢?”大哥给我打气。“你年轻,轮到自己别一条道跑黑了,就是到最后也不要自报自弃,丧失信心,再说现在这医学……”

“是呀,”姐接大哥的话,“有哥姐在你啥都不要想。”

“对!爸妈走了,哥姐就是你的依靠。我们这一代比下一代最富有的资本就是兄弟姐妹情!”大哥补充。

我欣慰地笑:“我会告诉爸妈,我是说万一与哥姐分开了,不是哥姐不要我了,是我离哥姐太远了;我会告诉爸妈哥还是小时候惦念、保护和包容我们的哥。姐呢?也不再耍小公主脾气了,不抢尖,不赖皮了。姐还时常回忆童年时哥做了错事不敢回家,姐给爸跪下求情,疯了似的四处找哥,从怀里掏出玉米饼子,看着哥香吃……”

我们仨突然抱成一团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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