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愈久,我的心里对铲屎官竟然生出了一丝丝怨恨。
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为一只忘恩负义的猫——不只是你,连我都觉得我自己可耻。半个月大的时候,我才刚刚睁开眼,步履蹒跚。有一天我竟然被独自拎出来,扔到了冰冷的楼道里。楼道被前主人塞满了杂物,人来人往,听着楼上楼下“咚咚咚”的脚步声,我的内心满是恐惧。我后悔我不该睡得这么死,不然那个女人把我扔出来的时候我还可以象征性地挣扎一番。而此时我只能孤独地躲在纸箱子的一个角落,浑身颤抖。
我极度想念的是,我母亲那温暖的肚皮下面,盈着奶香的乳头,无论我怎么用力地撮奶,母亲也只是抬起头看看我,然后舔我的背,继续躺下。
也许我就这样被遗弃了。
大约,我听到被遗弃的原因,是从前主人嘴里听到的,她和她的奶奶说,这只猫是最丑的一只了,你看它,生得不漂亮也就罢了,别人都是粉粉嫩嫩的鼻头,它倒好,鼻子上多了点墨,黑乎乎的,像一个大痣。
奶奶倒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把母亲吃的猫粮拨出来一点,送到我蜷缩的纸箱子里,叹着气,也不管我懂不懂她的意思,她只管说:“唉,老猫生得太多,奶水不够啦!”
喵喵喵?
两天后,我饥肠辘辘,那一份猫粮我一口未动,尽管我闻得见那混杂着的香味,但我根本无力咀嚼。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离我愈来愈近,一番交涉过后,我被抱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男人穿着短袖,夏天太热。我甚至能够透过皮毛感受到他温热的汗水的味道。我的母亲在铁门外看着我被这个男人抱走,眼神平静,像是不曾生过我这个小猫儿。
我还是发抖,抖得我眼前的事物都渐渐开始模糊,不光是饥饿的缘故,也许还有害怕。你想啊,人类在这个年纪,也是在襁褓中听着父母的呼唤长大的呀!我却不得已,辗转两次,又到了这么个陌生的地方。
这个男人把我放在一个还算软和的窝里,取来一只后来我才知道叫注射器的东西,吸满了一管奶,递到我的嘴边,轻轻呼唤我——
“喵喵——”于是我的名字就这么随意地就定了下来。
我闻得见一阵浓浓的奶香,但是却又不是母亲的奶水味。注射器完全不像母亲的乳头那般柔软,但我完全顾不上了。这个男人轻轻推着注射器,我“咕噜咕噜”就吃完了,模模糊糊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带着一丝笑。
此后的一天三餐,他都会耐心地把奶粉冲好,用注射器吸上一小管,然后“喵喵”、“喵喵”地呼唤,我不懂还有名字这个东西,我只知道,当“喵喵”声起,我就有一口吃的。这男人也极有耐心,连奶粉的温度也刚刚好,不冰,不烫。这样大概过去了十多天,我竟渐渐忘记了母亲的奶水味究竟是怎么一番原始的味道。
十多天后,他开始把奶放进我的食盆,食盆里六七颗浸得发软的猫粮,我的舌头接触到那软软的颗粒,有一丝鱼肉的香味,天性使我把它咽下了肚。铲屎官见我把食盆里的午餐吃完,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父亲。
等等,这个所谓的老父亲是不是神经有什么问题?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就吃个饭,他都笑眯眯的。
我慢慢地会跑会跳。这个房间到处都可以是我运动的地方,书桌,洗手台,甚至是马桶,但唯一不能去的是铲屎官的床。人类的床可真是大!睡一百只我这样的猫星人都绰绰有余!每当我跳上了床,耳边就一阵呵斥。突如其来的呵斥让我不知所措,我只得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
他生气了。我的小爪子刚刚在猫砂盆里把屎盖得严严实实,转眼间就在他酣睡的地方撒野,他自然不开心。
“丑八怪,你给我下来!”
丑八怪?铲屎官叫我丑八怪?
后来,我真的爬到了他的洗手台上,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五官的搭配尚可,跟我在窗台上看见的隔壁的那只猫差不多,甚至我的耳朵比他更精神一些,他的耳朵总是耷拉着,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只是我的鼻子上却一大块黑色,隔壁的那只折耳,鼻头是粉粉的颜色。
我这丑陋的外表。怎么凭空多了点黑!
再听到铲屎官跟隔壁那只折耳的主人谈到血统的问题,他们的聊天让我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甚至有些难受了。
“你家的这只是折耳吧?看着好乖巧哦!”
“对呀!折耳据说是一种基因缺陷呢!不过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人的关心……”她说话的时候,抱着折耳,语气都带着宠溺,“对了,你家这是什么品种?”
“嗨!田园猫而已。你看,鼻子上一块黑,有点丑。”铲屎官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底气有点不足。于是我想,我也可以很可爱的呀,于是我蹭着他的裤腿,“喵喵喵——”
“哈哈哈,是有点丑……”这个女人的表情并不友善,不过后面补上了一句让我觉得还算宽慰的话,“不过也挺可爱的呀。”
“哈哈——”这是我听到的最敷衍的笑声。
原来,在猫类之中,血统这个词这么重要。譬如隔壁的折耳,尽管它的耳朵总是病恹恹的,一副厌世的表情,却总能得到别人更多的青睐,谁让它是贵族血统呢?而我的祖先却是活跃在田间地头的,捕野鼠,抓鸟,累了才带着一身的苍耳和野蒿回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田园猫。这就好比是农村的孩子,和城市里来的孩子,总是显得低人一等。
我开始懂得了血统简直就是压在我头上的一块石头。以往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和折耳都会在各自家里的阳台上晒太阳,有时候她还会跳过来,我们一起舔毛,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伙伴。可是自从被血统所划分,我再也不敢看折耳的眼睛。我只能怀念她的眼睛,总是透着光,粉色的鼻翼微微翕动,软软的小舌头摩挲着我的额头的感觉。
阳台上的光依旧很暖和,那天,折耳的脚步声很轻,我知道她也要来晒太阳了,可是我却回避了。她在阳台的那头,软软的一声“喵——”,我的心脏跳动加快了几分,但我还是躲进去了。
躲进房间,我只能依靠在铲屎官的膝盖上,他正坐在电脑前打字。以前他打字的时候,我对那一个个按钮很是好奇,总是伸出爪子去干扰,他干脆又生了气,把我轰了下去。
这次他倒什么也没说,因为我垂头丧气地趴在他的大腿上,昏昏欲睡。铲屎官也扶了扶眼镜,问我,你怎么了?安静的样子多可爱。
“喵——”,我回答他。你以为我想这样,哼。
他宽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害得我睡也不能睡。我翻个身,他竟然说,嘿,你的屁股怎么这么臭的哇?说罢,还闻了闻。确定是真的臭了,他轻轻地一巴掌拍过来,我从半睡半醒中惊醒。
“你看看隔壁的折耳,总是干干净净的惹人爱。”他埋怨我。
我恼了,站起来,对着那只刚呼我巴掌的手,用力一咬。不过力气也不大,没有咬破他的手,只是留了个牙印给他。咬完我就跳了下去,躲床底下了。
他也恼了。拿起家伙就要揍我,嘴里骂骂咧咧:“你这白眼狼!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咬我的吗?”气呼呼的,脸都涨红了。
可惜他抓不到我。
铲屎官他不知道的是,尽管我是农村来的野孩子,但我也渴望着有折耳一样的朋友,但是折耳好像并不是特别喜欢我,她的主人也对我不是很热情。
怎么会有血统这个词呢?我们都是猫呀!就像这大地上,有城市就有农村,农村也有农村的风景,为什么城市里的猫就尊贵了呢?
好多天过去了,我还是想不开。
我又想,也许是我感染了人类所说的“抑郁”这个东西。猫的天性本该是上蹿下跳没个消停的,铲屎官现在看我的眼神却有点忧虑,他连我咬他这件事都无条件原谅我了,我想,他确实是发自内心爱我,这份疼爱,也许丝毫不比隔壁的那个女孩对折耳的爱少。
这种想不开,直接影响了我的社交。楼下也有一窝小猫,平日里他们都是聚在一起玩玩闹闹,连小孩儿拿着镜子反射的阳光都很好奇,大家都蜂拥而上。现在,我连跟他们一起玩儿的勇气都没有啦!你看,那只蓝色的小疙瘩,我以前总觉得他的花色很单调,没什么花纹,后来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蓝猫,还有那只花色又杂又乱,浅浅的银色夹着一点灰,他的身价却是我的成百上千倍,我一直引以为傲的黑白花纹原来是最让人看不起的色彩。
我还是很害怕他们看不起我,甚至是原本跟我一起玩闹的小孩儿对我的称呼都是“土猫”,我只能灰溜溜地爬上楼梯,扒开门,钻进我的猫窝。
铲屎官一点儿也不理解猫的心思。尽管他视我如宝贝疙瘩,但这个世界把人和猫都划分得很清楚呢!铲屎官也并不太擅长于社交,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偶尔开门遇见隔壁折耳的主人,都会有些紧张,脸红。我的耳朵听得到来自他胸膛里骤然加快的节奏,他也一定和我一样,渴望着什么,却又在害怕着什么。
谁让我们都来自于同一个世界呢,那我们就各自相伴,一起垂垂老矣,只是当我老了死去了,我的铲屎官只能孤独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