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睡梦中醒过来,头有点疼,看了看闹钟,才七点多。房间里昏暗一片,不知为何,脑袋却异常清醒,我摸了摸旁边,被子里是空的,何嘉伟已经走了。何嘉伟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哥们,昨天在烧烤摊子喝燕京啤酒喝大了,就到我家留宿,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两个喝廉价啤酒也能喝醉的二十九岁失败男青年。平常醉酒后的我们都能睡到大中午,然后起来在楼下吃碗兰州牛肉面后互相道别,他去上房产中介的班,我继续回家写歌。今天不一样,估计天没亮他就走了,当我准备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问他的时候,想起他昨晚问我的话,感到一丝尴尬,犹豫了一下我放下了手机。
昨天他刚从老家回北京,就来找我喝酒。我和他来自一个海边的南方小城镇,那里的人靠渔业为生,虽然生长在海边但我和何嘉伟都觉得我们并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大海,大海应该是通往世界的,而小城镇的海边只是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除了里面的人没有人会在意发生在其中的任何事情。
我和何嘉伟是小学同学,他是三年级的时候转学过来的,我们真正成为哥们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说起来也可笑,我们成为朋友的契机是我和他那时都是班上不受待见的人。至于被孤立的原因,也离不开常见的那些。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是谁,小的时候母亲是这么和我讲的,“你阿爸是这片海的守护者,为了海的安宁,是不能够上岸的”。小时候的我也是这么相信的,后来才得知父亲是一个从北方来旅游的有钱男人,有钱男人在陌生的地方短暂地爱上一个渔夫家二十出头的美丽女孩,而男人在女孩身上留下痕迹后便仓惶而逃,我阿妈就变成了小镇上被大家闲语的单亲母亲。我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为了养育我,放弃了到工厂和公营公司工作的机会,开了一家给天没亮就出海的渔夫提供早饭的店,于是我阿妈就在混杂的海腥味和烟火味还有日复一日的疲惫中变成粗糙暗淡的中年妇女。说起我的母亲,我总是愧疚的,愧对于我作为她的儿子而给她带来疲惫的人生,也愧对于我高中毕业后的不辞而别。
小学时候,在母亲身边长大的我,好像跟别的男生都不太一样。我小时候身子骨比较瘦小,皮肤白皙,声线细软,不怎么爱说话,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也不爱和班上的男生厮混在一起。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班上别的男生就开始嘲笑我没有父亲,嘲笑我“娘娘腔”,我从那时候就开始独来独往的。三年级,何嘉伟转学过来以后,偶尔会主动和我打招呼,因此遭到了不友好的对待,后来也就和我没有什么联系了。直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何嘉伟喜欢上我们班的班花,用各种方法和班花套近乎,人尽皆知,但那时爱闹事的马力也喜欢班花,马力就带头恐吓何嘉伟,于是何嘉伟也被孤立了。一天,体育课篮球练习两两组队的时候,何嘉伟走过来和我说,“喂,反正也没有人和我们俩组队,不如我和你一起吧。”就这样,慢慢地,我们成为了好哥们。
小学发生的事情当然是幼稚且不可理喻的,到了中学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和何嘉伟初中和高中都在同一个学校不同班级,初高中的他性格变得又外向许多,爱出风头,学习一塌糊涂,甚至谈了好几个女朋友,而我规规矩矩地上学,也没有谈过恋爱,但我们俩依旧是好哥们。我跟何嘉伟的性格和习惯都差之甚远,关系能一直保持的原因估计还是小时候的羁绊吧,毕竟人不管怎么变化,都不会偏离童年记忆的轨迹。中学的时候,我迷上了音乐,放学后我和何嘉伟加上他的各任女友常常跑到唱片店听周杰伦的新专辑,我也学起了吉他,慢慢开始写些小歌。
高三的时候,我的成绩还算不错,老师和母亲都铁定我能考上个省一本学校,母亲希望我能学个技术类的专业,将来能混口饭吃。我那时确实没有什么爱好和欲望,只对音乐有点兴趣,何嘉伟撺掇我说,“反正我也上不了大学,我们一起到北京吧,我去找份工作,你去学音乐,还能照应照应。”对于我们家乡这种文化荒漠来说,北京的确是每个孩子心神向往的地方,于是心里就回荡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到北方去吧。
想上音乐学院的话很多学校都需要音乐考核,而我没有参加艺术考试,于是只能用文化成绩报北京的一个专科学校。2009年的夏天,我瞒着母亲填报了北京的那所专科学校的编曲专业,和何嘉伟一起离开了海边的小镇,至今也没有回去过。没有回家的原因,一是我不知道如何向母亲解释我轻浮的选择,二是我急于摆脱原生地方给我带来的自卑感。于是,我和何嘉伟一直在北京生活到现在,赚到的钱刚好足够房租和吃喝拉撒,也没有什么剩下的东西,慢慢变成城市里人流中模糊的两个影子。
说回昨晚的尴尬事情,其实也不算尴尬吧,毕竟我和何嘉伟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只能算是我们对彼此的认知盲区。昨晚在烧烤摊子喝酒,何嘉伟一边灌着啤酒一边和我说他回老家发生的琐事,父母对他工作的不满、催着回家、催着结婚之类的事情,后来不知怎么的说到爱情的话题上,他吃着拷茄子说“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啊,你说,你这么多年没谈过女朋友,也没什么朋友,你该不会喜欢男生吧?”我喝了一口啤酒,没有回答,他慢慢放下了筷子,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回答,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同志,只是我这么多年确实都没有过恋爱的念头,想到要把自己真实的丑陋模样和一个称之为爱人的人分享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和何嘉伟说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可能是懒得解释,也可能是在我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人就应该独自面对糟糕的人间吧,要让他明白这件事情,还挺难的。
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只有一盏三色的灯,其中一个灯泡坏了快一个月也没有换。看着长霉的坏灯泡发呆了一会,我起了床,随意套上一件衣服,看了看手机,才八点,好久都没有这么早醒过来了。
我走出家门,阳光强烈地刺痛我的双眼,明明昨天看天气预报还是阴天,就算在科技如此发达的2019年,天气预报也总是会出错。并没有出门做点什么的计划,我开始在街上闲逛。行人匆匆忙忙,西装革履着急上班的人,牵着小朋友的母亲,一只手拎着塑料袋一只手背在后面的北京老大爷…我向他们投向对视的眼神,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看着大家都如此匆忙的模样,忽然为自己是一个闲人而感到短暂的庆幸,人总是在突然的瞬间感受到生活还有可能性,同样,也总是在猝不及防的瞬间向崩溃和绝望靠近。
我实在是走累了,饥渴无比,于是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杯速食咖啡坐在玻璃橱窗的边上,像往常一样,看着窗外的人走来走去。身边坐下了一个穿着白色毛呢大衣的女孩,齐肩的散发,她也没有说话没有看手机,就这样坐着看窗外。我们俩就这样坐着,过去大概二十分钟,我转过头看了看她,阳光撒在她身上,她的侧脸立体又柔软,睫毛很长,两只眼睛眨起来的时候像蝴蝶在扑腾。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去做什么事情,不知道她为何停留在这个便利店就这样坐着,只知道她盯着窗外的眼睛,很像我小时候在海边捡到的两颗透明弹珠。那一个瞬间,我觉得我陷入了爱情。这种瞬间是神奇的,毕竟我前二十九年都没有对谁有过心动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们就这样坐着。我思考要不要和她表达我这种冒昧的情感,但我还是放弃了。不是因为我害羞,也不是因为我生性沉默,而是我看到了玻璃反光中的自己,今天我穿了一件有点破旧的绿色卫衣,蓬头垢面,头发凌乱,嘴边挂着一夜未刮的胡渣,还有眼下的黑眼圈。如果我跟她说,“你好,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我想她一定会回答我,“你好像一只丑陋的青蛙哦”。我不会开口,也不会对她表达任何我的想法,我打算就这样坐着,直到她起身离开。我决定享受这安静的很多分钟,然后等会回到家给何嘉伟打个电话。
我想我应该不会感到遗憾,因为至少我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一样喜欢沉默和发呆的人,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