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人

      我记不清是高一还是高二的某一学期,春季还是秋季学期也已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没有穿厚衣服。那天下了晚自习,我刚回宿舍没多久,父亲便打来电话,我问他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急事,你老爹丢了。”回忆模糊不清,我连那个晚上是什么季节都记不得了,却偏偏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轻快,带着些许的笑。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的父亲必然是嘴里叼着一支烟,伫立在家门口的夜色中……

      “哦,怎么丢了?找着了吗?”几乎没有伴随太多的思考,我随即询问这突如其来的但又与我没有太大关联的新闻。

    “找了,没找着。”

    “那这次还真是“丢人”了。”

    “哈,还真是丢人了。”父亲在电话那头又传来一阵轻快的笑。

    ……

      突然我的记忆又渐渐清晰起来,那段时间由于祖父糖尿病加重,父亲不得不回家伺候他的“老头子”,此次短暂的省亲对他来说应该就像是一次愉快的乡间小憩,所以他是可以笑出来的。

      一年多以后,祖父在病痛中遗憾地走了。给祖父办丧事的第二天我见到了启田,老爹的儿子启田。他似乎比以前更臃肿了一些,脚上穿的皮鞋还有身上穿的与他的真实年龄不符的衣服都凸显出中国农村的普遍悲哀,为了生计不得不在义务教育阶段放弃学业外出打工。对于他的到来,我是很不屑的,自己的爸爸都不知道是死是活,道来给只有一点亲缘关系的人披麻戴孝,真是讽刺。

      启田当然也不会想到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参加自己的亲生父亲的葬礼了,因为他的父亲正是因为自己的“大逆不道”才“丢了”。所以那天我看见他的眼神是飘忽不定的,他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我不知道。后来从祖母的嘴里我大概了解到了“丢人”的经过:由于老爹的某种令启田母子感到不快的行为,使得启田母子追着老爹打,伴随着奚落、咒骂……我不在场,当然也无从详尽描述那场景。然后老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再也未归。他那个在邻县做警察的外甥也爱莫能助。在如此高度信息化的今天,竟然找不到一个丢失没几天的活人,我很震惊。

      关于老爹的印象,国字脸,平头,一脸茂密的胡茬,口齿不清,嘴边挂着一串摇摇欲坠的口水,穿着一身六七十年代武警制服(老爹似乎在山东威海当过兵),扶着一辆“二八大杠”,因为他腿脚不利索靠自行车代步,说话也不利索,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这样的形象在我脑子里……

      老爹家,我去过极少的几次,三间平房,厨房是一座红砖黑瓦的小房子,我很少去的原因是跟他们家的人不熟,再者他家屋里的那股气味也让我避之不及。屋子内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陈设,最显眼的是一张床,其次是胡乱堆放的粮食。

      启田是老爹惟一的儿子,小娟是他唯一的女儿。启田和我同岁,与我的生日只差一天,具体谁比谁早一天出生我也记不清了。正因为他是跟我一般大的叔叔,所以我对他极不尊敬,假如我们一起和同村的半大孩子玩的时候,我公然叫他启田,不叫他叔。而他又偏偏是逆来顺受的老水牛一般的性格,我那样对他,他也从不计较。关于小娟,我现在也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某一年她回家省亲给祖父买了一条“光明牌”香烟,一盒西洋参还是什么东西的补品我忘了,后来应该是扔了。

      我最后见到老爹是在二〇一二年夏天中考后的暑假。

那天下午没有风,天也不是特别蓝。我和祖母去西瓜地,看看有没有成熟的西瓜可以摘。那条几乎是全镇最后一条通往地头的土路,走大约一公里就到了祖母的西瓜地。我和祖母在瓜垄间猫着腰,祖母用手拨开那些密密麻麻的瓜秧,绿色的西瓜叶子,发现一个较大的瓜就用手指弹一弹然后转身回头告诉我:“怕是不熟,别摘了,万一不熟可就摘脏(脏:方言,可惜,浪费的意思)了。”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祖母总是怕瓜不熟,结果有一年瓜都烂在地里了……我不满地用脚胡乱踢开瓜秧,固执地寻找我认为已经熟了的瓜。最后在我的坚持下,扭下来两三个我精心挑选的瓜。

      然后我们准备回家,我已经把瓜抱到了祖母的三轮车里。站在路边等着祖母,祖母仍然在瓜垄里拔草,似乎她的眼里容不下任何一颗与庄稼抢养分的野草。这时候,老爹骑着“二八大杠”来了,因为从祖母那听到祖母并不喜欢这个她称为“小罗子”的人,我也就不招呼他,直到他像个杂技演员一样双手扶车把右腿伸直从车座后面“掏过来”,然后伴随着“二八大杠”的左右摇摆,停止摇摆,右脚着地,左脚也着地,双手扶着车把身体摇晃几下,在离我两三米的地方停下,腿脚像是中了风的病人一般别扭着推着自行车走到我跟前。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看得我惊心动魄却又因为习惯而冷漠的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你……你……你爹讲你回家了……我给你……送几个西瓜……你带回去吃”。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他的坏腿抵着自行车以不至于让自行车倾倒也不至于让自己失去支点而跌倒在地,解开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化肥袋子,把自行车放倒在地,然后把西瓜一个个从化肥袋里抱到祖母的三轮车上。

      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说:“不用了,阿家地里就有,你带回去吧。”然后默默注视着他将化肥袋子捡起来叠好夹在自行车后座上……

    “你奶家地里的……还不熟唻。”

    我望向瓜地希望祖母赶紧替我“解围”。

      祖母终于将手里的一把草扔向地沟里,然后语气间带着嫌弃冲着大路喊道:“阿家地里有,不要,你带回去吧!”然后朝我这边走来。

      “你有是你的……这是给雨山吃的……”,说罢,推起自行车左脚踩上脚蹬子,右脚踏地助跑,右腿伸直,绕过车座,屁股落在车座上,右脚踩在脚蹬上,前轮左右扭动了几下,慢慢离开……

      我问祖母:“这瓜怎么办?”

    “又不能给他送回,拿回家吧。”

      我不知道老爹怎么知道我那天和祖母下地摘瓜,他又是听谁说的我放暑假回家了,他又为什么不直接把西瓜送到祖母家去?或许是他家就在瓜地附近看见了,又或许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到家以后,祖父问:“这几个不新鲜的瓜哪来的?”

        我说:“是老爹给的。说我们家西瓜还不熟给我们吃的。”

        祖父听了一脸不屑;“你以为他就那么好心?他前阵子才把我那辆二八杠自行车骑走!”

      “那辆自行车你不是早就不骑了吗?”我懦懦地说。

        “我不骑,卖废铁也还能卖几个钱!”祖父说着点着一根烟,歪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并让上面那条悬空的腿前后晃荡,愤愤地说。

        我知道有件事让祖父一直不能释怀,那就是某个深秋的早餐他沿着下地的大路往回跑步的时候,遇上老爹,老爹叫他“阿大哥跑步”,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挥挥手没应声。随后老爹破口大骂:“就你……你还当教师嘞,我……上法院告你!”,祖父听了这一番话,只是淡淡地说:告去吧。这也是祖父亲口说给我们听的,而且每次一提起老爹就要拿出来说道一番,就好像病人为了显示自己的无助,时不时地便要把自己的伤疤给前来慰问的人瞻仰一番。随后还要哀叹一句:哎,这个小罗子真不是东西!

        那几个瓜最后反正我是没吃,我不爱吃不新鲜的瓜。

        “送瓜事件”过后没几天我又遇到了老爹。

        临近高一新学期开学,妈回家为我准备我开学前的一些琐事。有一天我和妈打算去老宅子看看,拜访一下老邻居。在一个邻居家妈正和邻居说着话,老爹骑着那辆“二八杠”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经过这个邻居家门口,妈赶忙招呼道:“阿叔下地啊?”,可她的叔连头也没回径直走了……没几分钟老爹又经过,妈又招呼他:“阿叔你下地唻?”

      这次她的叔理会了:“我不是你叔!”

      妈感到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说自己也没得罪他呀,邻居宽慰她“他神经病一个不要理他。”

        我觉得好玩,把事情经过说给祖母听,原来是祖母把属于我爸妈这个小家的地从老爹手里要了回来,不给他种了,原因是看他那个女人不顺眼,所以猜测老爹是生气,认为是我爸妈不让把地给他种。

      这便是我和老爹见的最后一面。老爹走丢以后大概一年多祖父便也去世了。

祖父去世后一次我回家,和祖母聊起祖父的病还有祖父兄弟三个。祖父最后是糖尿病加重引发脑梗死之后便瘫痪了。祖母说可能“小罗子”走丢对祖父的打击也挺大的。祖父弟兄三个还有个姐姐,祖父的姐姐外嫁到淮河对岸的寿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所以对于这位亲戚我是没有什么记忆在脑子里的。祖父三兄弟或多或少都有些病在身,老爹腿脚不利利索走路说话像中风,二爹腿脚也不是很利索但比起老爹情况要好很多,三兄弟里面就数我的祖父身体条件从外面看上去没太大问题,但祖父有糖尿病在身,外人常说祖父会“保养”,在我看来不过是早晨跑步晚上睡前揉脚罢了,香烟是直至半身不遂才不给他抽,酒,偶有兴致也还要呷上几口。祖母说祖父三兄弟唯独祖父没有狐臭,说着话时表情甚是严肃,我猜她是庆幸又是恐惧,害怕祖父哪天也会爆发那种疾,好在祖父到死也没有爆发狐臭,只是临死时因为患有糖尿病的缘故,身上散发出一股烂苹果味道……

        后来高二学生物讲到遗传病,但没有提到狐臭是不是遗传病症,我猜想狐臭应该算是遗传病,因为祖父没有而他两个兄弟却偏偏就有,这在遗传学上称之为显性与隐性基因,可能是编书的人出于对狐臭患者的好意吧。至于为什么二爹和老爹有很严重的腿疾而祖父没有,在高考结束后填报志愿时我很想填报医学专业一探究竟,可终究未能如愿。偶尔想到此事还要惶恐这遗传病症会不会在我身上表现为显性基因来……

      我不知道老爹现在是死是活,我希望他还活着,可在心底深处却希望他死了,因为我觉得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至于他的眼角膜、肾脏之类器官有没有被坏人挖去……我不敢想。

      老爹生死未卜,他的女人便自己把自己又“嫁了”出去。

后来我问父亲,老爹在年轻的时候是个怎样的人,他说老爹以前对他很好,曾经从威海背回来一口袋又大又红的苹果给家族里的小孩子们吃……

      老爹是祖父的亲弟弟,我爸爸的亲叔叔

                                                                                定稿于二〇一七年 十一月 三十日晚

后记:

      最近突然有想写些什么东西的冲动,从我以往义务教育阶段的作文表现来看,我不善于写物,亦不善写人,但两者相比起来写人更胜一筹。写谁?我脑子里有两个人物可供参考,另外一个曾经写过不想再嚼剩馒头,那就另辟蹊径。

      关于我写这篇烂文章的动机和目的的解释。最近看了不少,也说不上多,几部余华,莫言先生的乡土小说,顿感写作也不过那么回事,把想说的写下来便是“创作”了,又加上回想起高中时代曾经又一次语文作文写了一个人物相关的,得到了语文老师的夸赞,便欣然提笔。可正真写起来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前学过的见过的成语,华美的句式等一系列作文的方法也抛之脑后,不讲用词不讲句式不讲文法乱写一气……写完我自己一看,不是小说,称之散文也言过其实,随笔又显装X,姑且称为杂文吧。“杂文”也是高中语文老师吴先生惯以用来讥讽我这种文笔糟糕至极的学生的词。

      至于我是不是拿“老爹”来取乐,我承认确有“消费”这个可怜人的嫌疑,但是我怕再不把他记录下来,这个世界上便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想起他了。本想再多些片段的描写,可在我的记忆里关于老爹的也就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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