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见到她时,是在初冬,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阴沉,枯黄的树叶在地上打着转,骑着自行车的那个女人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从我面前经过。
我回头看了看那个骑自行车的女人,似曾相识,那天虽然刮风了,但她经过我时,我还是嗅到了一股清香的味道,一个干净女人的味道,我心中女人的味道。
我一直看到她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才回过神来,我心里默叹道,好男人和好女人就是遇不到一起。二十年前我说这句话,二十年后我还在说这句话。
当我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时,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记忆深处的面孔,正好,她也看到了我,我们两都怔在那里,许久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刹那间,我记忆深处的事物便翻天覆地的都冒了出来,时间一页一页的翻到了二十多年前。
大半辈子过去了,这一路上的很多人都已经忘掉了,有的能想起,但叫不上名字,有的就直接石沉大海,拎出来我也想不起来谁是谁了。
但是她是怎么走出我的世界的,又怎么从我的记忆深处喷涌出来的。
多么平凡的事啊,那是在学校,我们都十五六岁,她机灵可爱,招人喜爱,我自信阳光,能说会道。想到这里,我唏嘘不已,我这半生已过,最自信阳光,能说会道的年纪大概只有在学校的那几年吧。过了那几年,便身不由己,奔波于一日三餐,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自卑,一度活在自己为自己建造的精神世界之中。
在一个下午明媚的阳光下,全校师生都坐在大院里,这是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我资质平平,成绩一般却被同学投票选为“优秀学生”,翻开红色绒面的荣誉证书上赫然写着恭喜##荣获2010年优秀学生称号,特颁此证,以资鼓励。这便是我学生生涯里唯一得到的一次奖状。我还记得,那天我穿着白的发亮的校服,走向领奖台,我知道全校师生的目光都聚在了我身上,虽然和我一起上台的还有十几个其他班级的学生。那时候,我挺胸抬头,自信而谦虚,步伐稳重而轻盈。虽然我现在走路更加的稳重,但不轻盈,虽然我现在更加的谦虚,但我不自信。
呵呵,说着说着就又想起我的光辉岁月了,确实,和往后的几十年相比,那些岁月弥足珍贵,那些岁月的事情,伴了我这荒唐的一生,每每想起,感觉身心又年轻了起来。
她扎着短短的马尾辫,走路一跳一跳,永远那么开心,我知道这是我喜欢的类型,我阳光,她可爱,我自信,她机灵,谈恋爱一定好玩,结婚过日子更好玩。
只是天意弄人,学校的那几年,我的恋情没有停过,都是女孩子来投怀送抱,我何曾追赶过一人。追她的男孩子也不少,我跟她开玩笑的说,让他们追吧,追到最后我来追,等我。
话是玩笑话,但真情实意。我不知道她当时是当一句玩笑话给忘了,还是当时感受到了我的真情实意,时间愈久,便愈不能考证。
她结婚那天,我算是娘家人,婚纱穿在她身上不显得漂亮,结婚时的妆容过于刻意,让我不能直视,我讨厌西式的婚纱,更讨厌一个女人的浓妆艳抹。因此我没有久久的注视她,那天,我不能像以后那样一遍一遍的在回忆中欣赏她和其他少数女孩子的清净自然与不蔓不枝。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我老婆也坐在我的旁边,眼睛紧紧的盯着我的视线。
我老婆是二十六岁那年相亲认识的,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是学校那时候的我了,社会上混迹多年,越来越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越来越喜欢清净,虽然也奔波于生活的交际,但令我很难受,我懒得去认识新的朋友,见了老婆家的三姑六婆,兄弟侄子,嘘寒问暖,推杯换盏中强颜欢笑,令我窒息。
她结婚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大概是结婚两年后,她突然发微信给我,说,你说的话还算数吗,我过得不开心,你等我吗?我当时不想与任何女人有瓜葛,我瞧不上那个年代的女孩,我也怕女人,有女人的地方就让我不自在。我没有回,她没有再问。
就这样,后来,微信也不用了,我们几十年了都没有联系,我曾想过她,也分析过我所遇到的所有女性。她就和其他女性一样,只是被我分析。她或许还机灵可爱,但我早已不自信阳光。不管年少时是好感还是喜欢,还是爱,都已经过去了。
她现在就这样站在我的眼前了,她记忆的深处也在翻江倒海吧。我们两立在瑟瑟寒风中,没有许久不见的热情,没有嘘寒问暖的惺惺作态,我想她应该和我一样,不想遇,又遇到了,不想翻记忆,但又翻出来了。
仔细算算,我都52岁了,她还有三个月也就52岁了,她是我想象中老去的样子,历经生活的洗礼,却还如一块玉,温润自然,虽然穿着朴素,却合体规矩。
我是跟随着一片枯叶走向她的,这是我想象过无数次的见面时的情景,我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问,开心果,你还好吗!她也微笑说,好久不见了。她说话时,我闻到了她的口气,我屏住呼吸,回想起在学校时她的口气,总是带着淡淡的香味。我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她说从新疆回来的,现在回乡下,落叶归根。我问就你一个人啊。她说,一个人。我问你老公了。她说,早离了。我问,那子女呢,她说,没有子女。
我抓住她的手,提上她的行李扭头说走吃饭去,她跟着我的步伐走了起来。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踉跄,我以为我走快了,便放慢了脚步,但她身体的踉跄还在。我转过身问她,腿怎么了,她说跛了很多年了,我有点不相信的蹲了下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腿,其实我是抚摸着她的裤子上的绒毛。我问怎
么回事啊,她说跛了就跛了,没怎么回事。
我站起身,眼泪随着我的起身溢出了我的眼睛,好久没流过泪了,我是一个多么稳重容忍的人,现在看到一个女人的跛腿却流泪了。
她轻轻的举起手,要擦掉我的眼泪,我闻到了她身上樟脑球的味道,我又想起了在学校时她身上清甜的味道,不蔓不枝,香远益清的味道。
我都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那么冲动,我把她抱到了怀里,我闻到了她头发的香味,我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温暖,我抓着她的两只手。我们两个五十多岁的人相拥在马路上,引来众多人的回眸。
她问,你老婆呢,过得怎么样,孩子都工作了吧。我淡淡的说,多少年前的事了啊,结婚两年就离了,也没孩子。这时,她慢慢的抬起头,我看到眼泪在她的眼里打转。
她说,你知道吗,那一年我给你发微信,是知道你离婚了。
我说,我知道。
我说,我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一辈子害怕女人,唯独你不一样。我算是终于等到你了,等了你二十多年!
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了五个春秋,我这么大年纪了,心里却生生不息,返老还童,竟也异常自信,还能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她虽然走路不能蹦蹦跳跳了,但言语调皮,热情活泼。
于2021年10月17日晚 西安 王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