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晋阳。
正是桃花开放的季节,整个山头都被浸染,空气中弥漫着未知的味道,这漫山遍野的红色,一粒火星就会把整个城池点燃,然后“砰”一声,春天就会灰飞烟灭。
十骑高头大马,连人带马满身盔甲,健壮的战马踏着落花一路飞奔。出奇的,以往喧嚣叫卖的青石板大街上空无一人。贩夫走卒的消息就像蛇虫鼠蚁的感觉一样灵敏,在地震海啸这种天灾来临之前,就已经逃得远远的。
青石板长街从市集的一头通往另一头,那一边的尽头高大的建筑物,门前一对长戟高高矗立,画壁飞檐钩心斗角,无不彰显着这座别院主人的高贵身份。
门匾上龙飞凤舞的“杨府”二字,让这里的主人身份呼之欲出。
有从龙之功的武勋世家!
宰相到了这里都要下马,可是如今领头的人就跨在战马上,正对大门。长枪横置马上,枪柄上磨砂的花纹都快磨光滑了。胯下神驹,精神奕奕,一声响鼻都不曾发出。
十个骑士就立在那里。冰冷的武器让春天滑腻的空气都快冻结。
领头的骑士左手握着缰绳,右手一挥。旁边骑士点头,打马向前大声说道:“千户敬你们满门忠烈,今奉镇抚令追拿乱臣贼子华帆,还请杨公开门协助锦衣卫调查!”
门内静悄悄的,大门紧闭。
骑士说了第二遍,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复。正准备不耐烦地说第三遍的时候,领头的人制止了他,反而自己说道。
“那阁下就拭目以待吧!”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声音清凉,很有力量。
时间至此没有了计算的依据,直到长街上自远传来的脚步声。有整齐划一的军阵跑步,也有杂乱无章的脚步,时而有哭泣有怒吼。可一切的一切都没能让这些马上的军人有任何动作。
“禀告千户,人都带来了。”一匹快马哒哒上前禀告为首的军官。
军官颔首示意,冲门里说道:“杨家庄户百十人的可值得开门否?”
门里还是没有回复。渐渐地人群走近了,相信门内也已经听到了哭泣声。
果不其然,两个小厮哆哆嗦嗦的打开了门,甫一打开,就慌慌张张地跑进去了。
领头骑士摘下了头盔,年轻,非常年轻。其余的骑士纷纷下马,只有领头的苏清河,依旧骑在马上。马的前蹄一下子踢开了大门。
盔甲的摩挲的声音在长长的回廊里越发震动人的心神不稳。走廊里空无一人。
一队经过真正战场军人配合起来,绝对不是人数这么简单。苏清河下了马,抽出腰刀,小心谨慎地缓缓前进。有着历史积淀的武勋世家,究竟暗藏着多少武备力量?这恐怕连皇帝也不知道。
小心无大错。苏清河转身磕飞一支箭,身后却有几个弟兄中了埋伏。箭头被锁子甲卡住,弟兄们只受到了一点轻伤。所有人都戒备,这里地形不熟悉,不亚于龙潭虎穴。
过了长廊,就有一队武装好的人在家将的带领下冲杀了过来。弓矢在头顶飞来飞去,这一次,不少闷哼从苏清河背后传来。
沙场上回来的苏清河没有回头,大吼一身,在左右的袍泽的掩护下也冲杀过去。
长刀入肉,苏清河就知道来人已经死定了。鲜血从脖颈里不要钱一样挥洒。把刀从人身上拔出来,又继续冲向另一个人。
对面的人的呼号连连,这就是正规军和家兵的区别。沙场战阵是一个绞肉的机器,对方的伤亡远远高于自己这边。一炷香的时间,地上已经躺满了人,以及他们的躯体,鲜血把鞋子都染红了。
“还有人吗!”阿虎杀红了,肩扛着横刀,挑衅地看着围在周围的杨家兵士。半裸的躯体上也同样伤痕累累,旧伤新伤翻卷开来,触目心惊。可是包围着的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苏清河随手从地上杨家人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擦干净已经卷刃的刀上的血迹。在锦衣卫弟兄的拥簇下,缓缓走过去。
苏清河一边走,包围的人就缓缓退却,直到退守到一个院子。
清河信步踏入小院子里,院子里石桌石椅摆放整齐,花草树木兴趣盎然。
“那后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一个老人躺在院子中的摇椅上,闭着眼睛,似乎一切鲜血求救都与他无关。可是无论怎么样,哽咽的喉咙和说出话的磕磕绊绊都显示了他的悲伤。
“嘉元三年。”苏清河一身飞鱼服,立在树下,轻轻吐出回答。
“嘉元三年。”老者重复了一句,“两三年时间,当今陛下已经坐稳了龙庭了吗?已经不需要我们这帮老骨头了吗?”这不是询问,只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老人的自言自语。
不知不觉下起了雨,打在柳树上,把漫天的柳絮从天上打落到地上。狼奔豕突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老人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或者是雨水的冲刷吧。他还躺在那里,嘴里念叨个不停。
手下的兄弟们把整个杨家所有人都搜罗到了一起,三百六十三口人,淋着乍暖还寒的春雨,跪在庭院里。妇孺忍着啜泣,胸口起伏不定。走过这段被鲜血冲刷的地,许多人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苏千户,有一个男孩找不到了。”阿虎是苏清河一路从边塞走过来的兄弟,比苏清河年长,却一直跟随在苏清河左右。
苏清河一边听着,一边察觉到一直闭目的老者睁开了眼睛瞥过来。
“你和阿良带人去搜,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人找出来!快!”
阿虎阿良一拱手,立马带着几个人出去寻找了。只剩下苏清河和杨家老太爷在树下。
苏清河嘴角一翘,低声说道:“躲在枯井里的,是贵府小公子吧?”
老神在在杨老太爷闻言大惊失色,整个身躯都抖动起了:“你,你怎么知道!”
看到已经头发花白的老者激动成这样,苏清河竟也露出一丝不忍:“你们所有人都远远避开那个井口,不是怕引我们过去是什么?还有,水井旁边没有水桶,你敢说不是枯井?当提到这个小男孩,杨公心神被牵动,你们这究竟是愚蠢呢还是愚蠢呢?”
话说出口,苏清河就想起了那段在边塞生死攸关的岁月,那种一有不小心就会身死的日子。
杨老太爷知道今天不能幸免了,天威难测,当时风光无限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有如今江河日下的结果。只是,杨家真的要被灭门吗?
“听说贵府有一块玉佩?”苏清河抬头望天,说道。
玉佩?无瑕纹玉!杨老太爷吃惊地盯着这位年轻的千户,他不敢相信,这个年轻人竟然有这么大的野心。
苏清河目无表情。杨老太爷叹了一口气,这无瑕纹玉究竟害死了多少人,让多少世家破家灭门!
“给我一段白绫吧,我年纪大了见不得自己的血。”老太爷说出最后的请求,
苏清河亲手递过去一段白绫,皇帝御赐。苏清河最后附在杨老太爷耳边说道:“我保证,小公子一定不会被人发现的。一条命换一块玉佩,不算贱!”红极一时的杨公,翻了白眼,听到这句话,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苏兄弟,真的有镇抚口令全部灭门吗?”阿良靠近过来问道。
苏清河很不悦地回复道:“这还有假?”“可是杨家毕竟……”
“没有可是。”苏清河眉眼都冷峻下来,打断了说话。对于同生共死过的弟兄,苏清河一向挺随意的,因为他觉得就算他们这样对自己,自己也不会心怀芥蒂。
阿良讷讷不言语。只是,机械般地挥刀而已。
街坊有好奇地孩子偷偷支起窗户,想看看这突然喧闹的世界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还没探出头就被抖着手的父母捂住了眼睛,慌忙拉下了窗户。锦衣卫办事,闲人退避!
燕子衔着柳枝立在屋檐上,歪着头好奇地盯着这片红色的地毯,这红色,红得就像血一样。
“噗”苏清河抬手一支弩箭射下了燕子。
记得,一个活口都不留。哪怕,哪怕,只是一只燕子。
借苏清河之手,杨家的枯井很幸运地又被水装满了。对于这个决定,所有人都同意,只有一个小男孩表示反对,只是,他没有机会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