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然间,和尚已经回到一灯堂。他刚放下成风,老道走了过来。
"去去去,滚到河里去!"
老道大声的吼叫。
"洗干净了再进来。真是,……看你弄的地上这么脏!"
和尚不乐意了,他刚想回敬几句,老道一扬手,又把成风扔进了秦淮河。
依然是准确的坐在一张荷叶上。只是荷叶上,多了一条毛巾。
成风流浪了几个月,终于有落脚处了。一僧一道,加上小泥孩儿成风,都成了一灯堂的共同居住人。
一灯堂地方小,本来和尚和道士,一个人一个蒲团,一个人半间房子,互不相扰。虽说两个人时常怄气斗嘴,但总体平静,相安无事。
自从成风来了,麻烦就大了。小孩儿要睡觉啊,怎么睡,睡哪里呢? 刚开始,可以睡神龛下面的柜橱里。当然和尚和道士,都不愿意小孩儿老睡在自己的半边地方。经过一番争吵,小孩儿自己决定,在菩萨屁股底下睡三天,在老君屁股底下睡三天。
一僧一道,有闲时,还是盘腿坐在蒲团上。睡不睡觉,没有人知道。成风呢?就在菩萨和老君的屁股底下,来回跑,轮流的睡觉。
春去秋来,时光在静静的消逝。秦淮河的水,继续向西流淌,一灯堂的香烟,也还是朝朝暮暮,继续缭绕在胖胖的菩萨脸上,也继续缭绕在瘦瘦的老君脸上。
变化最大的是,乌衣巷口的梧桐树。枝头上发芽了,树荫如伞了,树叶子变黄了,接着零落了。
成风,吃着香案上的贡品,喝着清凉的河水,长大了,也长高了。为此,一灯堂的麻烦也来了。
老君和菩萨屁股下的橱柜,容不下成风了。他虽然瘦得像猴子,但腿太长了。起初,和尚和老道,每天一个捺住头,一个捺住脚,硬往橱柜里塞。成风呢,也皮实,随他们摆弄。反正两眼一合,他就人事不知了。但是,到后来,无论这一道一僧如何用力,也没有办法把成风的身形放进橱里了。
其实,元和尚早想到会有今天。他提前用上好的棕树皮,锤制成絮状,又选了一块结实的青布,请人给成风做了一个半大的蒲团。他想着和老道协商一下,两个人各从自己的地方,把蒲团向墙边上挪一挪。让出中间一小块地方,给小孩儿也放一个蒲团,和他们一样,成风在上面打坐就好了。
和尚想得是美,据说老道也同意了。可是成风不吃这一套,他是烦不了。困劲来了,就要卧倒,就要躺下睡觉。正好三个蒲团一接龙,躺在上面舒服的狠呢。
元和尚傻了,方老道也傻了,就这个屁股大的一点地方,全被小孩儿占领了。怪谁啊? 和尚抬眼看道士,道士也正凝视着和尚。
"唉!……"两个人同时搖头,一声长叹。
看看睡的正酣的成风,"这个小狗东西,真就拿他没办法。"
和尚是二把刀的票友,道士呢?也喜欢端着架势,吼一嗓子。此时此刻,真是一个无可奈何。触景生情,二个人是感慨万千,悲从中来。 此时此刻,两个人竟同时想到一出京剧,同时想到了一个人。伍子胥,对!《战樊城》里那个走投无路,家破人亡的伍子胥。
"苦啊!"和尚嘴快,他拖着长音,叫了一声苦。
道士见和尚叫板,顺手拿过香案上的磬锤,打开了鼓点,嘴巴里也"啷个哩个啷,"作胡琴的音调。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上一孤身。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唱到后两句,道士也很投入地配合着和尚,把唱腔推向最高的境界。他二个人顾影自怜,孤芳自赏。成风只当听不见,依然双目紧合,酣睡如泥。
诸位看官,你道成风真就是没心没肺,好歹不知道的混小子?非也!成风可是最重情义的。他自小孤苦伶仃,流离失所。正是一灯堂里大慈大悲的一僧一道,让他有了吃饭的地方,有了睡觉的地方。成风视两人,直如再生父母。他总想着将来要报达二位。
不过呢,成风天性调皮,他喜欢恶作剧。这一僧一道,也没有正经样。整天没大没小的,和成风戏笑怒骂,打打闹闹的,哄在一起。
来到一灯堂,成风就没有看过这两位睡觉。不管春夏秋冬,一人一个蒲团,脊梁挺直,盘上双腿,合上眼帘,好了,他二人像是把整个世界都遗忘了。
金陵的夏天是一个大火炉,满街的老爷儿们,光着膀子,摇着大芭蕉扇,依然是汗流浃背。可是一灯堂的一僧一道,端然正坐,怡怡然,似沐浴在清风之中。
小成风看不下去了。他想不通,满大街的人,热得恨不得剥了自己的一层皮。可这二位竟然无动于衷,坐得如此惬意。他自己小瘦猴一样的身形,被热得浑身湿透,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坐不是,卧不是,站也不是。他实在是太奇怪了。这两个人裹着僧衣道服,头上脸上,居然一点出汗的意思也没有。
一灯堂的梁柱上,一盏青灯,半缕光焰,在昏沉的夜色中,轻轻的搖曳。蒲团上的二位,已然入定了。
成风把小手伸向和尚的头。啊!冰冰的,好舒服。他又跑到老道面前,小手试探着去摸他的脸。啊!他把另一支手也放了上去。太舒服了,也是冰冰凉凉的。
成风从此找到了消暑的好办法。只要热得受不了了,他就去抱这一僧一道的头,刹那间,一股清凉的气息就传遍了全身,太舒服了。
夏天可以避暑了。冬天呢?也一样在他们身上想办法。
金陵城,本是一个奇了怪的地方。夏天是火炉,冬天是寒窑。要是冷起来啊,是真的把人快冻死了。真正是透心透骨的凉。特别是大雪过后,一灯堂门口的屋檐上,垂挂着一排像成风手臂粗细的冰柱。看看这晶亮剔透的冰柱,任你穿了再厚的棉衣,浑身上下也早已经是生机全无,凉徹心肺矣!
一灯堂里的两个堂主,那一僧一道还是夏天的僧衣道服,还是端坐在蒲团上。成风发现,呼啸而过的穿堂寒风中,他两个人的额头上,竟时时有晶晶汗滴,渗将出来。两个人的头顶上,竟也不时有冉冉白气蒸发开去。
成风是烦不了了。他感觉冷了,就一纵身骑上老道的(有时候是和尚的)脖颈,立刻就像是抱住了一个暖炉。身上的寒气,顷刻烟消云散,那叫一个暖和,舒服啊!这二位呢?也似乎睡不醒了,任由他在身上爬上爬下的。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老道和和尚的关系,一直也没有改善。依然抬杠,依然互相数落。可在和尚和老道的争吵声中,成风已然悄悄长成一个半大小子。他越来越奇怪,这一僧一道何以能长年不睡觉?他试着问他们。但总是被两人冲回来。
"去去去,到一边玩去!"
成风是一个犟脾气,金陵土话说的"轴种"。不告诉我,我就让你们不得安宁! 他吵着佛龛下面的柜橱里睡不下了。二个人看看,也确实。"小东西的脚,放不进去了。" 二个人一合计,做点牺牲吧。各让出来来一点地方,也给成风弄了一个蒲团。打坐吧!以消遣漫漫长夜。
成风试了一晚,坐不住。
"简直就是受罪。"
他才不干呢。第二天晚上,当和尚刚把蒲团放好,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和衣就躺下了。三个蒲团,正好像是一个床垫。他不管一道一僧投过来的眼神,有多愤怒。反正他合上眼睛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