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树,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因为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
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
春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奶奶坐在树下糊纸
袋,不时地冲我唠叨:“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我在树上胡
乱地唱歌。奶奶又说:“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我说:“有我爸妈养着您,
您干嘛这么累啊?”奶奶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呆呆地张望——
从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限的天空。
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荫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
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你就不能
去洗洗菜?没见我忙不过来吗?“我跳下树,洗菜,胡乱一洗了事。奶奶生气了:
“你上学也这么糊弄?”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我就一
辈子得给你们做饭?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我不敢吭声。奶奶洗好菜重新捡
起针线,或者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目光,或者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树照旧落叶纷纷。天还没亮,奶奶就起来主动去扫院子,
“唰啦——唰啦——”,邻居都还在梦中,那时她已经腰弯背驼。我大些了,听到
声音赶紧跑出去说:“您歇着吧,我来。”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咳,你呀!还不懂吗?我得劳动。”她扫完院子又去扫街了。我这才明白,曾经她为什么执意
要糊纸袋、补花,不让自己闲着。她为的是劳动,为的是一份工作,这大概就是
她的张望吧。不过,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一她说过:得跟上时代。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学习。窗外,
风中,老海棠树枯干的枝条敲打着屋檐,摩擦着窗棂。一次,奶奶举着一张报纸,
小心地凑到我跟前:“这一段,你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耐烦地说:“您
学那玩意儿有用吗?就算都看懂了您就有文化了?”奶奶立刻不语,只低头盯着
那张报纸,半天目光都不移动。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但知已无法弥补。“奶奶。”
“奶奶!”“奶奶——”她终于抬起头,眼里竟全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
但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目光慢慢地离开那张报纸,离开灯光,离开我,
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
可慰藉的迷茫..而在我的梦里,奶奶仍坐在满树的繁花下,满地的浓荫里,张
望复张望,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形象,逐年地定格
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