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夜市角落的塑料马扎上,用小铁棍挑开伞骨断裂处的线头。路灯在头顶嗡嗡作响,烤鱿鱼的香气裹着炸臭豆腐的味道涌过来,我吸了吸鼻子 —— 五百年前在兜率宫丹炉里熏出来的嗅觉,到底比凡人灵些。
"爷爷,能修伞吗?"
女孩的声音像滴清水落进油锅里。我抬头,看见她抱着把天蓝色的长柄伞,伞面裂了道狰狞的口子,像条张着嘴的蛇。
"能。" 我应着,手底下没停。小铁棍在伞骨间游走,这是金箍棒缩的,当年在东海龙王那里量过,二丈多长,碗口粗细,如今细得能穿针。
女孩蹲下来看,发梢扫过我的手背。我盯着她的眼睛,火眼金睛早没了当年的神通,现在只能看出点模模糊糊的影子 —— 她眼底有团暗火,烧得正旺。
"这伞是我爹送的。" 她突然说,"他走了三年,每次下雨我都带着。"
我捏着伞骨的手顿了顿。三百年前,我在通天河畔也捡过个哭着找爹的小娃娃,后来被观音收作善财童子。现在这丫头的眼泪味,和那小娃娃像。
"修好了。" 我把伞递过去。伞面的裂缝被我用藏青线缝成了朵云,针脚歪歪扭扭,倒有几分像我当年在花果山给小猴儿们补的布衫。
女孩摸着伞面笑:"爷爷手真巧,比我妈缝的好看。"
我没接话。五百年前在蟠桃园看树时,王母娘娘的霞帔破了,我也这么缝过。她当时尖叫着说 "泼猴坏我仙衣",现在想来,倒不如这丫头的笑好听。
收摊时已经十点半。我把工具箱塞进三轮车厢,刚要骑走,听见巷子里传来打骂声。
"臭丫头,老子的钱呢?"
是刚才那女孩的声音:"我没拿!真的没拿!"
我推着三轮车往巷子里挪。路灯坏了一盏,只能看见两个影子扭打。其中一个影子举起了酒瓶子 —— 我认出那是巷口烧烤摊的王二,上个月他掀了卖烤红薯老头的摊子,说人家抢生意。
"住手!" 我喊了一声。
王二转头,酒气喷了我一脸:"哪来的老东西?" 他踉跄着扑过来,酒瓶子砸在我脚边,碎玻璃扎进我布鞋里。
疼。
五百年前被刀砍斧剁、雷打火烧都没这么疼过。我弯腰捡玻璃渣,看见自己手背上的皱纹,像老树皮裂开的缝。
女孩突然扑过来,用那把修好的伞挡在我前面。伞骨 "咔" 地断了一根,天蓝色伞面耷拉下来,倒像朵被风雨打蔫的花。
"你再打,我报官了!" 她喊,声音发颤。
王二的酒瓶子又举起来。我盯着他手里的瓶子,突然想起当年在天宫,巨灵神的宣花斧也是这么举着。那时候我踩着筋斗云,一棍子就把斧头劈成了两截。
现在我的棍子在工具箱里,缩成根小铁棍,连酒瓶子都砸不破。
"爷爷,你快跑!" 女孩拽我的袖子。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我心尖发颤。
我忽然想起菩提祖师说过的话:"你这猴子,日后若惹祸,休要说是我徒弟。" 当年我不信,觉得天地都拦不住我。现在才明白,最狠的劫数,是让你眼睁睁看着要护的人受委屈,偏生没了神通。
王二的瓶子落下来时,我下意识抬手去挡。
"当" 的一声。
我睁眼,看见小铁棍不知何时回到了手里,碗口粗细,二丈多长,泛着冷森森的金光。王二的酒瓶子碎成渣,他瘫在地上,裤子湿了一片。
女孩瞪圆了眼睛,伞从手里滑下去。
"爷爷...... 你是?"
我摸着金箍棒,上面还留着当年刻的 "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原来不是法力没了,是我自己忘了 —— 五百年前在五行山下,如来那老秃驴说 "你若能忘了齐天大圣,便放你自由"。我真信了,把棍子缩成缝衣针,把筋斗云叠成手帕,把七十二变藏进皱纹里。
"老孙。" 我摸了摸女孩的头,"当年你爹在通天河落水,是我背他过的河。他说等你长大,要送你把伞,挡一辈子风雨。"
女孩突然扑过来抱住我。她的眼泪渗进我粗布褂子,像滴进了多年前的那场雨里 —— 那时我背着个小娃娃趟水,他趴在我背上说:"大圣爷爷,等我长大,给你送桃吃。"
后来那小娃娃成了长安城的布商,真送了我两筐肥城桃。再后来他老死了,我蹲在他坟头吃桃,桃子甜得发苦。
"爷爷," 女孩抽抽搭搭地说,"以后我给你送伞。"
我笑着应了。金箍棒慢慢缩小,变回缝衣针的模样。夜市的灯重新亮起来,烤鱿鱼的摊主举着串儿喊:"老修伞的,收摊了还不走?"
我推着三轮车往家走,车筐里躺着那把断了骨的蓝伞。风掀起伞面,露出我缝的云 —— 歪歪扭扭的,倒真像花果山的云。
走到巷口时,我抬头看天。月亮很圆,像当年被我啃了一口的月饼。
原来齐天大圣不用翻筋斗云,也能护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