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柔此刻正在键盘上敲下此时的心理活动。窗外是灼灼的南方冬日阳光,因而一个个敲出来的字都渗着汗,又浓烈又刺痒。
一整个下午,看看她到底在键盘上敲了什么。是一封信,“致敬爱的帆布鞋”。是一封天马行空的信,“一句著名的广告语叫:世界就在你脚下——偶有片刻,我低头探望我的世界,你正在我的脚下,有那么一刻,我感到悲哀,我的世界竟然只剩一双沾满尘土的帆布鞋。”
信的末尾,小柔写道,“再过半天,我就要告诉你(我的世界)了,所以今夜我将会单膝跪地为你擦去尘土,亲吻你的两撇胡须,你的光秃头顶。明天阳光如初的时分,你将再也望不见我,你失去了我的践踏,你也会拥有同样的悲哀与不幸的。”
明天一早,春天街道101号器官补丁医院将会走进一位赤脚女子。她穿着浅蓝条纹睡裙,面无血色,眼神死灰。前台护士将会递给她一张手术合同,无需挂号,无需预付,签上名即可接受手术。
2
小柔的手术项目是“心灵补丁”。这里俗称的“心灵”并不限于心脏,心脏只是其中的一个修补范围点。更多牵涉到心脏血管通往的脑部、血液容易澎湃的各类神经、还有天灵盖漂浮的三尺神明——王医生说心灵的主脑就在那,一团你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流,连通了神鬼人三道的关卡。
王医生是小柔的主诊医师,面孔寸草不生,像一张洁癖的卫生纸。小柔第一次就诊时,王医生的几根手指沾了沾办公桌上的一盆水,手指如同蟒蛇将水珠洒进肖帆的眼神里。
不是眼睛,是眼神。眼神是个比眼睛更抽象更易碎的存在。王医生说小柔的眼神受过重伤。为什么?小柔问。
因为水洒进去,眼睫毛都不眨一下。王医生说着便开始戴起手套,小柔撩起睡裙,露出两颗沉甸甸的乳头。王医生的听诊器按在两颗乳头中间,过了一会,他说,“你这里太杂乱了,有火车从头顶轰鸣,有蜗牛产下黏液,有蚂蚁攀爬全身,有指甲刮擦黑板......还有一个声音我分辨不出。”
小柔问怎么铲除这些杂乱?
王医生从抽屉掏出一沓红绿收账单,“一周后动手术,我先给你列个费用单子,术后支付。这周之内忌抒情歌曲、抒情书目......凡是抒情类的东西都要戒。”
小柔的裙兜里揣着手术费用单,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器官补丁”医院。王医生说的话真灵验,她一出来,马上感到自己亟需要一首抒情歌曲来灌溉此刻的空虚。她快速掏出耳机,指头在手机里滑动,寻找最近单曲循环的《暗涌》。
听完一曲后,她想到王医生的叮嘱,忍住了,按了暂停键。那一夜城市夜色粼粼波光,天空变幻的云朵是土地深沉不止的叹息。小柔是个幼儿教师,平日喜欢写诗,有记日记的习惯,生活无依无靠,漂泊零丁,此情此景已经触动了她的神经机制。她想打开电脑,在键盘敲下一股脑的情绪。
她烦躁地从床底抽出一本《水浒传》,这应该不算抒情书目了吧。翻了两页,小柔将书重又放回了幽暗的床底。对于没有感情的字句,她一向采用视若无睹的态度。
王医生的话一直钉在她的感觉末梢,那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前两日没有写诗没有音乐,她的身体像个荒芜的纸壳。她忿忿地跺脚,认为王医生是在扯淡,她自己就是一个抒情导体,所有冰冷的事物都因了她的触碰而变得富有色彩起来。除非自杀。
3
小柔寻翻了七平米的出租房,一把能割出血的利器都没。她下楼向房东讨要。房东当时的房间门是紧密关闭的。小柔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似乎无声,似乎无声中有蝉翼脱壳般的惬意鼻息声。
房东应该与他太太在做爱,而这并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总在下午两点这个时分共创平淡生活里的激情。
小柔失落又满足地回到小房间。房东夫妇的做爱给了她灵感。她闭上双眼脱掉裤子。内裤在脚踝摩擦的刹那,整个人电光火石地抖了抖。
小柔的意淫对象是个无名无姓、甚至缺少具体外貌特征的男人。他时而甩起一抹漂亮的金色卷发,时而颤动一根红润的阴茎。他的体味充满了成熟香蕉的芬香,嗓音快活明亮,像岛国盛世的樱花飘在鲜嫩的泥土上。他的完美随她的口味变动而变动。只要她乐意,他随时候命。
那一天,小柔传唤了他五次。于是这周剩下来的日子,小柔羞愧难当地活着,吃什么都闷着一肚子气儿。不看书不写作不关心教师工作与孩子,唯一能让她欣慰的,是终于做到了王医生的叮嘱。
在手术前一天,也就是今天下午,她才打开电脑,准备写一份“遗书”。因为她自认为需要提前承担这份手术风险。小柔无亲无故,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此刻她唯一可留下的遗物,只有那双经典黑帆布鞋。
如果手术失败,书籍衣物她都打算烧掉。她在“遗书”中写明白了这些叮嘱,存折、银行卡、手机、电脑这些她随房东处置,变卖或者捐给希望小学。
手术前的那一晚,帆布鞋被擦干净了,她捧在怀里,珍视它,感到自己宛如一粒灰尘。她的鼻尖凑近鞋筒,深深嗅了嗅。味道令她踏实,臭或不臭都是自己的气味。
4
手术那天外面风和日丽,小柔签下手术合同,换了身纸一样轻薄的手术服,在王医生助理的引导下进了手术间。
王医生问,“不要紧张,好吗?”小柔答道,“不紧张没法活,以前习惯了,但今天我尽量。”
小柔没打麻醉,因为麻醉的价格比整个手术要贵上两倍。
小柔闭上眼后,听觉渐渐敏锐起来。先是刀叉的金属摩擦声,再是筋骨的断裂声,相比之下,小柔感到王医生的声音温柔太多太多。
另一个温柔的嗓音是他的助理,他俩一问一答,天衣无缝。
剖开腹部后,有什么发现吗?没有,患者腹部连最基本的脏器都没有,只有几滴墨水,还有一团揉皱的纸团。把纸团打开,看看里面写了什么?里面是一首诗,不过字迹七扭八歪,看不懂,只有一个“爱”字是清楚的。
接着,剖开她的胸腔,剪断两条肋骨,挖出心脏,看看有什么发现?哎哟!操!她的心脏好多刺!我的手指一碰就溅出血。哎,你太年轻,让我来吧。
小柔听见王医生猛吸一口气地把她的心脏掏了出来,她冒了点热汗,要把满是倒刺的心捧在手上真是难为他了。
她感到助理挨了近来,缩了缩两只肩膀。
“王,你的手都淌血了。”
“不怕,你帮着我一起把这些刺拔开!”
俩人大概拔了一刻钟才结束,她起了困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她失眠了多久自己都忘了,她的精神一直被什么东西吊住。困意不负有心人,她很可能会在手术台上做个好梦。
5
她的潜意识替她听着手术上的一切响动。王医生在说,“刺拔开后,心脏里面一切正常,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秘密呢。”又道,“你把她的舌头切下来,喉咙也割下来,记得放进碘酒里泡泡,再捞上来,这样可以测出她这一生说过多少谎话,暗暗嚼过多少舌根。”
助理说,“没变色。”
王医生惊讶道,“不可能,怎么会没变色,这世上所有人都撒过谎,她是个女人,更不可能免俗。”
“或许她根本不爱说话,你看她今天连鞋子都没穿,就知道这女人平常一点都不女人,她应该没有朋友吧。”
“舌苔这点紫色出卖了她,她果然撒过谎,而且是对她最爱的人。”王医生开始嗫嚅道,“心脏触情会长刺,碘酒遇情会变紫。”
助理像是有了重大发现地字正腔圆道,“这人是个情种!”
王医生附和道,“赶紧的,我们医院难得遇见一个情种,大部分患者都是因为钱财上的打击而过来治疗,很少人会像她被一段感情伤成这样。这次手术要是成功了,我们医院可以借此打响情伤治愈的名号,到时肯定能财源滚滚。”
“可是我的王,她的情伤根源在哪呢?”
王医生说,“亲爱的,你给那把钢刀我,我先切开她的头颅看看。递剪刀给我,我需要剔开这脑子里的杂草,再给个吸水机我,她脑子里积水过多,而且全是废水。”
“王,你瞧!她的头盖骨底部有个坟墓!”
小柔这时已经沉沉入睡,但还是能听见铲子在自己脑里撬动的声响。助理怨声载道,“手好酸哦,泥土怎么这么多,太深了,也不知道里面埋了什么好东西。”
王医生说,“那我们还是别挖了吧。”
助理不屈不挠,“说不定有钻石,你要知道人类独一无二的思想就是钻石,之前有个破了产的富豪不就是被我们挖走了那些宝贵的赚钱之道吗?”
助理最终呼了一口气,冷冷地喘息道,“挖到了一张一寸照。”
“给我看看。”
“不过是个长相冷漠的男人而已,你感兴趣么?”
这时,助理搁下了手术刀,金属碰着铁床的声响惊醒了小柔的美梦。她睁开了眼,臂膊猛地被撞击一下,“小柔醒醒,你的心灵已经被解救了.......不过我发现某人的心灵正处于危险状态。这捆绑的绳子,这封口的胶带,拿好了!我们来帮王医生动动手术吧。”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