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缘起不灭,水月非空。我们绝不会料到,那些倏然而逝的天真华年,有一天会随这诗涛滚滚波翻、汹涌而至。
高中读《香菱学诗》,未解其中意思。今自这篇小文解来,另觉别样生机,趣味深处又悲喜莫名,恍若惊鸿一梦。我香菱学诗竟学“痴”了哎,其评物状色之妙,唯体会极深用力极切不可为,待梦中摘得佳句,可谓至诚而石开。黛玉云香菱诗不可学陆,而她却师道放翁。香菱偏爱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遭黛玉批评,而其诗意精进,却源出陆“作诗须向诗外求”的真意。锺书《宋诗选注》也提到了香菱学诗摘句陆游,菱妹可没意识到她与千年前陆兄有段诗意奇缘,更不会想到成为百年后钱君的文艺佳谈。严沧浪在《诗话》中写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我香菱学诗不慕高华也不染俗气,取材生活又贯注神情,所以独出灵秀,所以自成高格,唯聪敏可爱是也——皮得很呐。
然而艺术臻境究竟抵不过尘寰无常,“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菱姑娘生来就是要我们掉眼泪的。由甄英莲一变而为香菱,“莲”的凋落恰是“红衣脱尽芳心苦”的发端,她后来的命运便急转而下,“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但这有什么关系?金桂嫌香菱名字不好,菱角没有香味,菱姑娘却不卑不亢给出肯定回答。吃过菱角的我们都会欣然微笑,“菱”的新生正是“不受尘埃半点侵”的开始。我为菱姑娘辩护,晏同叔有云:“杨柳阴中驻彩旌,芰荷香里劝金觥”,黄山谷诗曰:“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多年以后,当我们被生活打磨得失去了棱角,或许该想到“菱”实坚贞;多年以后,当我们被物欲困扰着丢掉了自我,或许该想到菱姑娘的诗心。
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想到宋代诗人杨诚斋描写细雨的一句诗:“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如一帘珠雨,艺术和实际人生总是隔着一段距离,圆满也始终被悲剧与缺憾所区隔,但这有什么关系?唯其有距,其美才彰;唯其有隔,离殇不伤。无法想象,世间若无香菱其人其诗,那该有多荒凉多贫瘠?
酝酿这篇文章几小时,可我觉得很值得。《红楼梦》中癞头僧曾评香菱: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谦实为我菱姑娘改补后半句:
“紫菱轩窗终寂寞,远游香魂幸有枝(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