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纳丝塔夏 》第一章节:重建

阿纳丝塔夏

鸣响雪松1: 阿纳丝塔夏 

第一章节:重建

一九九零年俄罗斯进行改革(指前苏联领导人戈巴契夫所推行的经济改革(perestroika),又称作重建),企业开放民营。

这对苏联人民来说简直像闹了场革命,因为不久前财产私有还是桩触法行为,一不小心就会锒铛入狱。

不过其中已有三分之一的人开始期待未来能像西方人那样,成为富豪,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尤其是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

我那时住新西伯利亚,离莫斯科很远,不过大家一样赶着创业,不让三千公里外的首都专美于前。

西伯利亚企业界当时都是小本经营。第一批在市场闯荡的生意人顶多开个小店、咖啡馆、来个零售业就很了不起了,还有办法弄到不错的中古设备安装在半地下室、生产流行塑胶饰品的人,可算是商场大亨了。

我的话,运气不错,租了西西伯利亚河运局最大的三艘客轮。其中一艘有三层,餐厅、酒吧、会议厅一应倶全,不但方便我长途旅行,也适合替「西伯利亚企业家联盟」召开会议。他们推举我做主席。

我想自己在这一行挺成功的。可惜社会上就是有些人不喜欢企业家。这是当时最大的问题。

俄罗斯在面临改革之初分裂成对立的两半。一边是迫不及待要投人市场、经营个人资产、倣效西方人的生活,认为资本主义没啥不好的人;踩在相反另一端、对我国新生事物作出强烈反弹的,则是参过战的退役老兵、和苏联时期劳动英雄。不过他们的立场也不难理解。

以前每逢节日,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挂上奖励勋章,走在阅兵最前面。他们对青年学子发表演说,确信自己为社会主义奋斗的一生值得尊敬, 是正确的路。不过这都是在改革前。现在一切风云变色。整个社会彷彿在说他们错了。应该要建立资本主义才对,不是社会主义!一九一七年推翻了沙皇并将之灭门枪决也成了徒劳一场。老先生们佩戴的勋章不再代表往昔的英勇;而是指明了制造这种没人要的社会制度,自己是第一线作业员。你要他们怎么向儿女、孙子交代?在改革初期,这种人常走上街头。

我就参加过一次他们的街头集会。

与土耳其外商交涉期间的某天,秘书告诉我在新西伯利亚州委办事处附近,爆发了自发性的示威游行,人群正蜂拥而至,高喊反企业家的口号。我向土耳其方面的驻派代表道了歉,并决定偕同一群同事前往集会现场。我们深怕附近的小店就要不保,连同卖烤肉串的摊子,都有可能被群众砸毁。

「不换个衣服吗?」同仁劝我,「都穿西装他们岂不是更火?」

「是那样没错,但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于是我们驾着两部轿车飞奔至现场,一台进口奔驰,一台国产乌阿兹吉普车,各个西装笔挺,白衬衫,打领带。我还像个不折不扣的雅痞,穿纯白的套装一副高雅的模样。下车后前方的景象让大伙儿一时傻在那里。眼前聚集的人数可能多达一千五或两千,满是飘舞的红色旗帜,上面写着:

「资本主义滚出去」、「企业家在吸百姓的血」、「抓住叛党贼叫他们认罪」。看得出是临时搭盖的讲台上,一位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兵正夹杂着忿恨、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们被出卖了!我们这一代都被出卖了!看看我们这一代!我们在战壕里淌血,让法西斯败类无法占领我们祖国!我们在帐篷里挨饿受冻, 还拖着身子盖了工厂,打造全新的都市!我们创建了社会主义,期盼着共产社会!」

一名残疾人士拄着拐杖,附和道:「我们什么苦也不怕!」另两名老妇齐声高喊:「养老金!养老金!养老金!」

看来这附和的声浪让台上的讲者更激动了。

「绝不能让资本猪横行!他们霸占我们市场里的肉!卖甚么烤肉串!砸了他们的摊子!」他怂恿人群。

这下所有人都跟着鼓譟:「砸!砸!砸!」

「我们为子女奋斗!不是为他们这种人!」说着,他指向我们一行人。这时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瞬间安静下来,彷彿每个人都暂时停止了动作、下一秒就会往我们身上扑过来。

于是我抓了扩音器很快爬上吉普车车顶,想也没想,劈头就说:

「你说你们为子女而奋斗 - 而我们在这里、我们就是你们的子女- 我们决定要成为企业家了,不再输给美国。现在法律支持我们去闯一闯。谢谢你们的奉献,可惜那不适合我们,我们会自己努力。要是你们开始砸店,那就什么养老金也拿不到,因为你们的养老金正是靠我们来供奉的。企业家没有在吸你们的血;企业家只是在替国家尽一份心力的同时, 也知道要为自己打算。」

不像我有扩音器,台上讲者为了打断我,必须用吼的。

「现身了吧,带头吸人民血的!就是他们这群同伙把食物搜刮一空, 抢走我们的肉,制成烤肉串再抬高成三倍价钱卖给我们!才三天、三天就没肉了!」

然而我语带平静,透过扩音器回答:

「你真了不起,同志,奋斗了一辈子,家里的肉却只够吃三天?」群众吵嚷声瞬间静止。大家都在听我们对话,头转来转去,盯着下一个发言的人。不过讲者对我这句话丝毫不予理会,径自朝人群大吼:

「就是他带头吸人民的血呀!把他拖下来!看他穿成什么样子,这混帐家伙!」

接下来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朝我飞来。两个腌渍西红柿、一颗生鸡蛋, 啪啦啪啦砸在我雪白的西装上。头也中了,腌渍西红柿烂成一团。现场待命的警方立刻列队挡在我的车和即将冲过来的人群之间。

「快下来,小子!我们挡不住的!」警长对着我喊。但我不想就此撤退,继续用扩音器大声地说:

「难道,你千辛万苦,就为了让你的孩子穿得跟你一样破旧吗?」

几个人突破警方防线,冲过来摇我的车子。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念起马雅可夫斯基一首赞颂列宁的诗:

是时候了!

容我传颂列宁的一生。

并非哀悼已沉寂;

乃因揪心之痛

已转为明晰足以自觉的哀鸣! 

是时候了!

让列宁的口号重新于风中扬起。

仍须镇日哭哭啼啼?

列宁的精神超越生者,

是我们的知识、力量和武器。

现场冻结了,摇动车子的人全都意外地看着我,忘了动作。此时旁边有辆载了伏特加的卡车直接穿越草皮,慢慢地开过来。这是我和同事们决定合资、花钱请来安抚群众的。卡车朝我驶来的同时,我继续念诗:

当今之日,生存于干涸之地,人如搁浅船只, 浑身吸附污浊贝类。

但自今以后,你将穿越巨浪,平息风暴, 坐下来贴近金色朝阳,

刮净胡子上的青苔绿藻,抹除水母的深红黏液。我在列宁的光芒照射下清洗自己,

是为了在革命的汪洋中继续远航。

卡车在我的吉普车旁停下。我跳到它后车厢,说:「可惜,同志们, 说到革命,英雄所见不一定略同。」

「看见没?他在耍我们哪!念首列宁的诗好转移众人注意。你们还当真中了他的计!」演讲者又叫嚣起来。

「我在学校认真读书,把诗全刻进脑海,还大声地朗诵,将父执辈的抱负铭记在心。你们不能公平点,也试着理解后辈吗?」

「全是幌子啊!拿列宁、拿诗来当掩护的孬种。这种人在吸百姓的血, 绝不能轻易放过!还愣在那干嘛?快把他揪出来教训一顿!」

一些人被点醒般又咆哮着冲撞警戒线。

「我要大伙儿都好说话所以才念诗。过来喝一杯吧,像个道地的俄罗斯人。先干了再说!」

我打开卡车侧边门板,坐到箱子上,迅速开了一瓶伏特加,然后再一瓶,倒进几个小塑胶杯。我拿起其中一杯喝了一口,对刚才冲过来摇车、但现在已围在酒杯前的几个男人说:「来呀,同志,不要客气,都喝点吧。不喝点我们哪说得上半句话。」他们早在我开口前就站在那了,一听见便纷纷拿起酒杯。

「说的也是,有必要让场面如此失控吗?有话好说嘛。」留着络腮胡的矮个儿发言了。他同伴接着说:「有适合的酒伴,怎不聊聊呢?」

「同志再撑着点啊,他们冲过来我们就没法这样交谈了。」另一名喝了酒的男子转过去对挡住人群的警方说。

「没错,他们太吵了,像菜市场一样,光会破坏男人之间的对话。」附和声此起彼落:

「我们喝完这一轮就去帮忙啊!」

「当然了,这群英勇的战士辛苦了。再来一杯吧!」我倒了更多伏特加。

「你还知道什么诗?」一名高大的光头男子以低沉的嗓音问我。

「背得出来的就学校那些。」我回答。

「那就再念一首学校教的吧,我用扩音器跟着唱。我一喝酒就想唱歌哪。」

「蓝色雾海中有艘孤独的白帆。」我朗诵着。光头男子对着扩音器, 放送他那低沉有力的歌声。

蓝色雾海中有艘孤独的白帆。它到远方寻找什么?

又有什么遗落在故乡?

一大群人突破警方防线往卡车冲来。绝大多数是男人。

身材魁梧的光头男子停止了歌声,浑厚的嗓音兼具威严地大喝一声:

「排队!这是男人间的对话,不准给我吵吵闹闹!」跑过来的人都排了队伍。

对面还有一些人杵在原地,演讲者继续向他们喊话:

「你们看这象话吗!他想灌醉所有人。妇女们!他在灌醉妳们的男人啊!」

人群中抱怨声四起,主要是上了年纪的妇女所发出的不悦。我再度拿起扩音器,向妇女们宣布:

「请原谅我,各位女士,我完全给忘了。在广场的另一头有辆车上载着进口鸡腿,是企业家联盟要送你们的礼物。不是要收买你们,而是想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别干扰彼此谈话。当然我知道要均分给所有人,一车是不够的,如你们所说。但总有人可以拿到免费的,也不错,不是吗?」

眼见一大群妇女,有的快步,有的奔跑,全都涌向载了鸡腿的车子。这下子,示威人群兵分成两路:一半在伏特加这里、一半在鸡腿那里。我知道大伙已冷静下来,便和同事回到车内,准备前往我的轮船停泊处。在我抽身之际还听见:「这人不坏嘛,还差点把他毒打一顿……」这样的话从人手一杯的男人们口中传出。

当时船停在河运站码头,餐厅开放作为企业家倶乐部。企业家不分年龄,都来这谈谈生意,分享彼此的经验。那在过去未曾品尝过的幸福人生, 正徐徐自海平面上升起: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多虑的人闯进来打断我们绚丽斑斓的梦。

一天,那场集会中的讲者来到船上,被警卫拦下无法入舱。但他坚持和我见上一面,于是我出来了,让双方有机会自我介绍。这位名为彼得·伊万诺维奇的男子,征求进入俱乐部的许可。

「彼得·伊万诺维奇,您不是否定企业家、反对产业私有化吗 ?进我们倶乐部又能做什么呢?」

「我反对的是生活中不合理之情事。我想向诸位先驱表述我的意见。难道您害怕听见不同的声音?」

「拜托,就让他进来吧,总比号召群众来场示威游行好吧。」一名同事见状提出。

我同意了。

彼得·伊万诺维奇变成每个礼拜都来。我们约好他发言的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原来他以前在教历史与哲学。虽然鲜少人对他在倶乐部里发表的言论感兴趣,但有时倒也发人深省。我常因此陷入一股思绪,暗自摸索、评估当下生活的意义。

有天,一如往常,他上前对着麦克风向坐在餐桌旁的企业家们发表言论。他说:

各位,您自认从此一帆风顺、过着幸福的人生吗?在美国,商业早行之有年,企业家人数比俄罗斯多出好几倍。也许再二十年,我们能赶上美国的生活水平;但同样这二十年,美国也不会放慢脚步,必然继续往前超越我们。我们俄罗斯人,并不会因为企业家出现就变得幸福。」

但在当时,改革初期,我们这群新企业家一心只想让生活条件变得更好,至于生活的意义 - 我们考虑不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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