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就绪,一大早爸打来电话说要有家属才能做手术。我们着急忙慌赶紧起床。钧钧还在床上闹,匆忙间我妈起床我去接手。小孩子脾气一上来耍一通,我要帮他弄,他开始打我妈。我要他停下,被我妈拦下。我的火气腾上来——此刻我终于明了这种感受,我为什么越来越生我妈的气——她不让我管教,显示她多关心小孩,小孩自然喜欢她。之后她会把被打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来,是我的孩子打她,她无怨无悔对我们付出。可是我并不想背这笔债,孩子打人这件事肯定不好,也是我妈教他打人,我急起来打人也是示范。最关键的是:我不要你的这种付出,说白了这债我不背。我妈的爱的背后逻辑:我是有用的,我是好人,你们都欠我的,你们都是坏人——我外婆的逻辑,汤家三姐妹的逻辑,也是我的逻辑。这一点我刚刚体会很深。
着急忙慌我们去了医院,等着手术。一切安好。我赶忙再回家看钧钧,昨天他和不熟悉的白龙奶奶在一起哭了很久,一直哭到我们回家。怕他还继续哭。没想到回到家他竟然不哭不闹,跟奶奶有说有笑。我正要洗脸刷牙,妈一个电话打来,我爸不做手术了,他就是不愿意。之前所有检查准备在医生过来让他准备时他反悔了。背后主要原因是他预感不太好,最近有些背,怕下不来手术台。
我急起来大吵大闹,什么跳楼被车撞的话都出来了。医生和护士跑来教训我。我妈很镇定站在旁边添油加火。我内心焦灼,当时不知怎么办,如果是孩子就抓住他强行手术,可是他是爸爸,几十岁退了休做了一辈子家庭顶梁柱的爸爸,钧钧的爷爷。说起来实在太可笑了,但是他的临阵脱逃就这样发生了。我被气哭,哭到不能自已。我妈又叫来救兵,我小姨姨夫都来,这两个人和我一样,都是来帮我妈胜利的。
我是真的生气,生什么气呢?现在的我就是想报复,报复我爸不负责任,我们这一家所有准备他都看不见,报复他对自己对我们不负责任。我妈还一边小声跟我说我爸怎么怎么怪她,怎么怎么说她没做到——对,此刻的我最想报复的就是我妈。她永远在办好人,办弱者,永远在推卸责任。她的一切关心都是出于自己的利益,她不是故意的,但是她就是这样。她解决不了的事也不愿承担责任,赶紧找人接手,跟别人成为一群,让别人同情她帮助她,打败对方。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赢,不停证明自己是有用的。所以对她我就会动不动就发火,像斗败了的公鸡那样挫败地发火。
而我为什么伤心为什么哭?因为我爸说变就变,因为我之前对他的付出都要付诸东流,因为我爸不关心我的付出,邢大海不在家,好不容易安排婆婆来,婆婆在这人生地不熟,也很是难受。我又是安排工作又是安排家人——我为别人不关心我伤心,而不是为了我爸伤心。我为我帮我妈成为她的帮凶难受,看着她在一旁煽风点火我真的很生气,只是这种生气被混淆了。是的,她在我面前也是跟我爸是一伙的。这些年不是她和我爸是一伙来教训我,就是她伙同我来反抗我爸。伙同完了再把我和我爸出卖给对方,我们同情她,她也确实为这个家付出很多。但是我就是没有办法爱她,对于她永远都只有浮于表面的愧疚和背后的愤怒。我潜意识里的愤怒怎么都压抑不住。我想还她,给她买衣服她从来不穿,只穿小姨的旧衣服。给她钱她从来不要,只用自己的工资,但是一定会秋后算账。她从来不给别人还清她债的机会,然后用这压的人喘不过气的债慢慢磨,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我一边愧疚一边愤怒一边恨她,是真的恨,很痛苦的恨,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解脱被困在母爱中的自己。
她一直是不安的,跟钧钧相处时不时在像钧钧索要保证。每天都会问钧钧无数遍,你今天晚上跟谁睡?如果钧钧回答跟妈妈睡,她会马上不高兴:好啊,那你以后都跟你妈妈睡。——她的付出白费了,钧钧这时候就是个叛徒。如果钧钧回答跟奶奶睡,她会眉开眼笑然后佯装嗔怒,不要跟我睡累死了,谁喜欢跟你睡。——带钧钧睡觉确实是个累人的事,你得记得奶奶的付出。钧钧真心回答的话也被弄弄的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是了,我从小就是被这样左右都不对得长大了。看着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家里一套外面一套,总是自己有理地长大了。总觉得全世界都欠我和我妈,表面上装无辜觉得都是自己不好,但是内心根本就是不认同别人,觉得自己最正确,自己最可怜。但是别人给的爱她从来不要,全世界都辜负她。
妈从来“舍不得”打钧钧,但是她威胁钧钧的话是:你再不起来,你妈就要来揍你了。为什么要我去揍他,既然你是如此同意揍他的想法,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因为怕被钧钧嫌弃,怕失去钧钧。
我每次揍钧钧她是高兴的,不过她的手揍小孩。然后钧钧一声一声叫:奶奶抱奶奶抱。自己又可以做好人,被需要。这种感觉我试过,很爽。
我和邢大海在一起教训钧钧时,邢大海虽然不认同我当面不说,但是我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克制,我知道他是真的不认同我的做法碍于孩子面前不说。如果他认同我也能感受到他是认同的。我爸也是一样。但是妈,我从来就是能觉察出她的愉快。
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一天感到安全,不知何时会被语言秋后算账。和她在一起好像从来没有一天愉快,不是要感受她的悲苦就是要体会她的付出。她都是舍身为我们付出,她都没有自己,但是我们给她的她怎么也不要。她对我的帮助在我看来都是要还的债,怎么也还不清的债。她就是要我们还不清,永远对她愧疚。所以这就是我无法做到发自内心的感激的原因。然后我只能无止境地羞愧愤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为什么要拖累她,从我一出生生为女孩就是对她的拖累。以前我感激她把我就起来,奶奶不让留我她非要留我。我自己都生无可恋,问她为什么当初不把我直接灭了,再生个儿子算了。我一直以为她是发自内心的爱我而留我。直到我看到钧钧出生,她有多喜欢男孩,我突然发现是我耽误了她生男孩子。不知道她为何留我。我得产后抑郁可能来自于,原来我妈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爱我。她爱我只是出于没有第二选择。这世界上还有谁会爱我?根本不可能了。我会爱谁?我都不知道如何去爱,什么叫爱?在我之前生命之中定义的那种妈妈给的爱太悲苦太畸形了。我自己都不想要呢。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对钧钧才是对的,我从心底里不想把妈给我的这种爱传给他啊。但是我在跟他相处时,只能把这种模式带给他。
我还能怎么办,怎么还她,只能以她想要的模式,她鼓励的模式还给她。只能在她背后说别人坏话时同意她的观点,和她同仇敌忾,可是那些都是她的亲人啊。只能在她推卸责任的时候,比如今天早晨,我就会挺身而出大闹一场,和她站在一边打赢这场仗。带着她给我去爱的逻辑,一边帮她出头一边悲苦自己的付出无人珍惜,而没有真的很在乎爸的感受。
爸内心是忐忑不安的,他多留恋这个美好世界和我们。他一直不愿意来医院,听说自己医保卡不能用时他当时多高兴。他一直在想自己倒个霉这一截可以过,但是绝不愿意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他不愿告诉我们他的真实感受,因为我们都会反对他。所以,他坚持自己选择最好的决定。护士说得对,这是病人自己的事。我气他不顾我的感受和付出,我怕他严重了之后没办法照顾他,一切都是从自我出发,哪里有站在他角度关心他的意思呢?
妈还想把自己牢牢陷在悲苦的泥潭里多少年呢?她的不安全感越来越强,随着年老,会越来越需要别人对她的认同,她怕自己变没用,怕被像小时候一样被外婆随意扔在家不顾生死。她从来没有被爱过,所以根本不懂暖洋洋被爱的滋味。生怕接受了别人的好,正要高兴,反手被打一耳光。不如永远不要别人的好。这样别人总是欠她的,她就活的心安理得。
太阳出来了,暖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