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檐子
我是在小换给她俩讲老鸹哚的时候跑出来的。
在学校里,我最不喜欢老鸹哚了。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在高房里复式班上课的那些插班生,发现记忆深刻的居然是老鸹哚。
实际上,老鸹哚并没有实实在在跟我同班上过几天学。
老鸹哚没去学校插班上课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天天来我家跟我娘学缝纫,就是没有拜师。娘说,第一,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不成;第二,拜不起。
老鸹哚的娘,是我们孙家门上的姑奶奶,辈分高,排场大,惹不起。老鸹哚沾了她娘的光,小麻雀站在高枝上。见到我爹,就叫一声哥;在我家里学裁缝,管我娘叫嫂子。看到我姐,会学她娘的口气,喊"大丫,二丫",姐姐们很生气,当面喊她一声"表姑",转脸就叫她"老鸹哚"。
老鸹哚的爹,年轻时曾经在山西煤矿里挖过煤,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吃公粮的人。后来,有一条腿受伤回来了,老鸹哚的二哥去接了班继续挖煤。村里人嫉妒他曾经吃过公粮,背后幸灾乐祸,叫他"坏腿"。
坏腿姑爹回乡之后,又生下了老鸹哚。所以,老鸹哚还是老小,比她大侄子老虎还小两岁。
老鸹哚是秋天生的,还是夜里。生下来时,不哭不喊,没一点气息。接生的苗大姑倒提着她的两条小细腿,对着小青屁股打了几巴掌,她也不哭。梅大姑说:“扔了吧,没用了。”坏腿姑爹就把她抱出去,扔在墙头外面老洋槐树下底下,自己去生产队的瓜棚里睡觉,看瓜地去了。
第二天早晨,榆钱儿他娘赶大早去地里打猪草,快到洋槐树底下,"噗噜噜",惊起一只乌鸦,她走过去,看到了已经被乌鸦哚开的小包裹,还有血肉模糊的婴儿的胳膊。本来她已经快步走过去了,却听到婴儿细细的哭声。
所以说,老鸹哚的命是榆钱儿娘救下来的。这故事经过她自己和村里的妇女老人不断传说,村里三岁孩童也能完整口述了。
老鸹哚长大之后,因为是老小,她爹娘其实就特别的疼她。但她却对爹娘都有了仇怨。整天和爹娘吵闹,也不愿出工下地劳动。老坏腿气得咬着牙骂:“个长舌妇,她要不说,谁知道?”他骂榆钱儿娘,却舍不得骂老鸹哚。
"你做了坏事,还不让人说了?"老鸹哚呛她爹,"我干娘救下我,你是不是不高兴?看我碍眼?我死了让你看不见行不行?"
老鸹哚一说要寻死,她爹就蔫了,嘴里嘟囔着"讨债鬼",一瘸一拐走了。
这样的老鸹哚,后来也被负责扫盲的杨老师给动员去上学,坏腿姑爹就要高兴得满村乱转,要说什么地方能让他放心,无疑就是学校了。
"老三,我闺女交给你了。"
"行。"杨老师笑呵呵的。
老鸹啄先坐在五年级那边上了两天课,啥也不会,又把桌子搬到四年级这边,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她又把桌子搬到三年级那边一天,第二天又回来了,说不跟一帮小屁孩同学。
杨老师教她写名字,她嫌难写,嘟囔她爹:"天下这么多姓,干嘛姓胡?"
杨老师说:"你看这里哪个姓好写,你就姓哪个?"
她当机说杨老师:"姓也能随便改?你胡说八道。"
杨老师说:"你就姓胡说八道的胡,我姓杨。"
老鸹哚一句不让:"我当然知道你姓杨,你是杨老三,是地主的后代,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杨老师直翻白眼,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好讲课。那时候,正赶上陈老师结婚,数学课也是杨老师给上。
他在黑板上写:3/8+5/7=?
老鸹哚站起来说:“这个我会,是8/15。”
同学们都笑得东倒西歪的。
老鸹哚:“小倒霉孩子,笑什么笑?”
杨老师:“课堂上不能随便骂人。”
老鸹哚:“那我下课再骂。”
杨老师:“下课也不许骂。”
老鸹哚:“嘴长在我身上,你管得着吗?”
杨老师:“你在我班里上课,我就管的着你。”
老鸹哚:“那我不在你班上,我要去上三年级。”
杨老师:"我欢迎。"
老鸹哚又不走了:"是你上我家请我来的,现在又叫我走,我干啥听你的?"
杨老师叹气:"我现在请你去三年级,行不行??
"你请我上三年级,我就上三年级了?"
"那你想上哪个年级就上哪个年级。"杨老师也是告饶了。
后来,老鸹哚真是就想上哪班上哪班了。
现在,白丫问我:"老鸹哚在哪个班?"你说,我能怎么回答?
杨老师被说又老又土,真生气了,说:“你爱哪哪去!”
老鸹哚去三年级上了几天,三年级的小张老师管不了她,去找校长,校长说,管不了你就不管,她爱上哪班上哪班。
小张老师嘟囔:这当啥老师啊,还得受学生气?
校长骂他:你想想,他爹是谁?
他爹,坏腿呗。这谁不知道?小张老师有点不明白。
那他姑父呢?
她姑父,是谁呀?
你脑子坏了?是瘸子,是刘瘸子啊。
小张老师垂头丧气,不说话了。
前半截是在教室里发生的。后半截是在办公室里发生的。立春当时正在办公室罚站,听得真真切切的。回来问我:校长为什么怕刘瘸子呢?
我哪里知道。每年开学,刘瘸子来给我们做革命工作报告,校长都笑呵呵的,还以为他们关系挺好呢。
可见,大人们之间,笑呵呵的,不一定是关系好。当然,天天骂仗打架的,关系一定不好。
这样想着,我又犹豫:立春家的园子,我还该不该再去呢?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立春问我。
"二姐和白丫两个人在家,奶奶让她们看着我,不让出门。"
立春已经把草垛子底部的几捆玉米秸子,搬开了两个,露出了一个口子,多余身子已经钻了进去一半,回过脸来说:“来,过来帮忙。”
我看见在垛子里面,有一块用好几根粗树棍撑起来的不太大的低矮的空间,地上一盘废旧的石磨盘。多余和立春一起用力,把石磨盘往一边挪了挪,果然,看到一个洞口。
立春说:"再推,再推。"
多余一边推,一边说:"立春,你说说,这是什么?"
立春说:"我怎么知道?"
"不会是你家的地窖子吧?"多余说。我们这里,家家都有地窖子,里面窖着过冬的红萝卜青萝卜胡萝卜。我家的地窖子也在园子里,不过已经挖空了,上面也没有草垛子。
立春犹豫了一下,说:"也许,真是我家的地窖子。"
我们都犹豫了。这是大事,要是钻进多余家的地窖子,就是偷东西了,回家说不定会被打个半死。
犹豫半天,立春和多余又把磨盘挪了回去。从草垛子里钻出来,我们站在榆树下,无聊的玩游戏。石头!剪刀!布!就我一个人是布,立春和多余两把剪刀。站在园子中心路上,我办弯腰伸手撑着地面,他们两个跑着从我身上跳过去,这是陈老师在体育课上交给我们的游戏,叫做"跳山羊。"
我和多余每人当了两次山羊,立春总是赢,最后也跳不动了,直接坐在多余身上,两个人都摔了,笑成一团。
"要不,我们就进去看一眼,怎么样?"
"立春就会欺负人。"小换又出现了,站在园帐子外面,她家门口。
"你啥时候在这里的?"多余问。
"这是我家。我一直在这里。"
"那你看到啥了?"立春有些心虚。
"那你草垛子里有啥?"
糟了!我们互相看了一下。明明我侦查过地形的,四周都没有人。小换指指她家的院墙,"那里。"
"你想咋样?"多余问。
"我也过去玩一会儿呗?"小换的话听不出一点请求,明明是威胁。
结果,我们应小换的要求,一人做了一次山羊。虽然,故意让小换摔倒两次,可小换一点不在意。最后,小换还爬上立春家的榆钱树往自己家里看,回头问多余:"你是不是看到了我家的厕所?"
"厕所?在哪里,让我看看。"多余故意也要爬上去看看。被小换一脚蹬下来了,说:"看到了也没什么,那里面除了屎,就是苍蝇。"自己说完,还"咯咯咯"笑了。
等小换翻过园帐子回家,多余说:"小换,比五狗强。"
立春说:"那也不能让她知道草垛子下面的秘密。"
对了,只顾着玩,忘了让小换发誓了。正懊恼,小换的脑袋又出现在院墙上,"放心吧,我会保密。不过,以后,你们要和我一起玩啊?"
多余大喊:"你不是女的吗?"
小换说:"我不是叫小换吗?我换成男的了!"
我忍不住笑了。立春指着小换:"我答应你了,一言出口,"话没说完,小换接过去,"驷马难追。"
我们都笑了。高兴过后,立春说:"要不,我们进去看一眼?"
我和多余立刻同意。
"就进去看一看,不许拿地窖子里的东西;不许大声;不许告诉别人。"立春给我们"约法三章"。
仍然是我在外边放哨,立春和多余动手,掀开玉米秸子,挪开石磨盘,都第三次来了,一点也不慌乱。"咕咚,""哎吆",连着两声,是多余掉进去了。
"怎么样?"立春小声问。
"屁股疼。"
"我问你看到啥了?"
"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
"摸摸,快摸摸。"
"啥都没有。"
怎么会啥都没有呢?这也太没有意思了。
"给你们火柴。"小换又趴在墙头上,扔下来一盒火柴,"你们三个没义气,又骗我。找出来什么告诉我啊,我哥回来了。你们也小点声。"
我以前真没觉得小换这么精明,现在感觉正像多余说的对:小换比五狗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