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舅舅回来了,有空去看下他吧。”电话里传来母亲激动而颤抖的声音。
接到母亲电话时,我正在出差路中。脑海中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慢慢浮现。
我至少有好多年没见过舅舅了。从小我就和他亲,他也喜欢我,有时在舅舅家一连住上几个星期也不愿回来。
小时候,舅舅常常骑着他崭新的幸福250牌摩托车送我上学,街道两旁的景物嗖嗖地向后掠过,我坐在车上只嫌路短。到学校同学围上来问是谁,“我舅。”语气中掩不住的满是骄傲。
上世纪80、90年代,受香港经济繁荣和文化思潮的影响,内地在穿衣搭配、休闲娱乐等方面都在向香港看齐。
上到初中就辍学的舅舅,作为年轻一代的代表更是“独领风骚”。穿喇叭裤,戴哈哈镜,骑摩托车,常常“流连往返”于歌厅、舞厅、音响厅。在大人眼里,舅舅活脱脱一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痞子相”,被家长当做是典型的反面教材来教育孩子。
家里人同样也瞧不上他这副做派,姥姥常常恨铁不成钢的骂他:“遭天杀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祸害,谁家要是把闺女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儿吧。”
舅舅则是一脸无所谓,嬉皮笑脸回道:“你儿子长得帅,追你儿子的人一大把,您老就甭操心,只管抱孙子吧,哈哈。”
姥姥有时气急了,就拿一双小脚踹他,把他撵出门外:“你给我滚,再敢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念叨多了,舅舅“暴脾气”就来了,常常和姥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有时干脆躲到歌厅、舞厅或者鸡朋狗友家里,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一说他,他还歪理多:“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舅舅人高马大长得帅,嘴也甜很会逗女孩子开心。没过多久,舅舅就和一个在歌厅上班的女孩子好上了。
“在歌厅上班的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同意。”姥姥知道后就在家里开“家长会”。
“你那是封建思想,现在是自由恋爱,你管不着。”舅舅一脸愤怒。
“想让她进我们家,门都没有,你死了这条心。”
“我们是真爱,我非她不娶。”
“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 ...”姥姥一摆手,骂道。
舅舅满脸通红,“霍”地一下站起来,一把将桌椅板凳掀翻,摔门而出。桌上的杯碗茶碟摔在地上乒乓作响。看着摔成“八瓣”的尸体,姥姥在一旁抹泪。
家里人最终没办法,只好妥协,同意他们交往。结婚后,舅舅仍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天到晚在外边鬼混。家里人也关过他禁闭,可舅舅还是死性不改。没办法,家里人商议一番后,决定把他送到南方亲戚家,跟着学做蔬菜生意,一方面赚钱点贴补家用,另一方面也顺便改改性子。姥姥好话说尽,再三保证之后,亲戚家才愿意让他过去帮忙。
可没想到,舅舅去了之后,仍然“恶习”不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正经事不干,反倒是经常和菜市场一帮小痞子厮混,打架斗殴更是常事。亲戚家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回来。
见识了大城市的繁华和灯红酒绿之后,舅舅再也不愿意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上世纪90年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香港影视业蓬勃发展,《赌神》《喜剧之王》《警察故事》《古惑仔》《黄飞鸿》等一系列经典港片火遍内陆,镇子上的录像厅里经常人头攒动、场场爆满。当时,能够使用网络的人还是少数,大部分人看电影还是通过当时泛滥的盗版VCD光碟。舅舅看到里面有赚头,于是就借钱租了一间门面。除了卖正经VCD光碟一些,还私底下卖带彩光碟。
“有碟卖吗?”常常有顾客登门。
“有,我们有很多种。”舅舅兴奋地回道。
“有没有特殊的?”顾客低声询问。
“嘿嘿,你懂得,里边请。”舅舅拿眼睛扫一圈儿,看看周围没人,就招手示意来人跟随。
七拐八转地来到后边的格子间,格子间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破旧的柜子里放着数个纸盒,分门别类装着不同内容的光碟。舅舅拿出纸盒让来人自己挑选,挑好了就把光碟藏到衣服底下,然后付账离开。
有时舅舅也会去“走鬼”,就是到人流量多的地方去贩卖,戴着大檐帽,挎着黑包,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数十张光碟藏在包中或大衣里。站在街边或市场内不起眼的角落,有人走过时,就低声问上一句:“要碟不?”一旦发觉有类似工商或公安的人员靠近,就会立即收起光碟快步离开。
一段时间以来,舅舅的生意非常火爆,每天小店里总是人满为患。然而好景不长,盗版光碟和违禁光碟严打得厉害。另外,也有人看着眼热,见不到舅舅的生意好,就打电话报了警,警察过来搜查后发现了成堆的光碟,随后立马就查封了店铺,收缴了赃款赃物,舅舅也被判3 年了牢。
舅舅进去后不久,那个在歌厅工作的女人就和他离了婚。
等到舅舅被放出来的时候,他性子改了,人也瘦了一圈,似乎还矮了一截。
家里人给他出主意:“去开三轮车吧,拉人拉货都行,距离可长可短,离家也近。”
看舅舅一声不吭,姥姥又说:“钱不够,我出去找人借。”
于是,舅舅借钱买了一辆崭新的三轮车,每天早出晚归去菜市口和批发市场拉生意。几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眼窝熬成血丝,却只能勉强保本。
姥姥看着舅舅劳苦的样子,于心不忍,就劝他换个行当,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然而还没等到换个行当,舅舅却出了事。一天早晨,天还未亮,舅舅就早早起来去批发市场帮人拿货,回来的路上,由于开得太快,车子失控,连人带车全翻到沟里了。醒来时,躺在医院,自己没太大事,可三轮车和一车货全毁了。舅舅一时血本无归,又病了一场,姥姥仔细伺候着,半年后才缓过神来。
生病期间,舅舅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也不怎么见人。病还没有完全好,同村的人就撺掇着舅舅往牌屋里钻,舅舅来者不拒,整日就跟着他们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烟雾缭绕,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姥姥苦劝不成,愁得头发一绺一绺往下掉。
终于有一天,连牌屋的老板也看不下去了:“小四,算我求你了,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吧。”
也是奇了,舅舅不听姥姥的,不听家里人的,反倒听这老板的,推了牌,起身就走。
接连吃了几场败仗,舅舅的脾气越来越差,家里人又给他出主意:“到外边找份工作吧,怎么都能养活了自己。”
“没有适合我的工作,我还能干什么?”舅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就是好面子,拿不起、放不下。”姥姥这话太直。
舅舅听后猛地站起来,几步窜到门口,随后一巴掌拍在门上转身就走,留下满屋子瞠目结舌的人。
不久之后,舅舅就南下打工,干起来一些买卖,也赚了十几万。后来,听说又亏了不少。再后来,听说舅舅加入了传销组织“1040阳光工程”。
当时,同村的人也有在南方做生意的,误入传销组织后,为了拉人头发展下线,就以各种理由给舅舅打电话,让他过去考察一下他们所谓的“生意”和“项目”。
舅舅听到这个天上掉馅饼般的“致富消息”后欣喜若狂,认为自己终于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己终于可以翻身了。
舅舅立马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到了之后,得到了热情的招待,好酒好肉的伺候着。接下来的几天,舅舅被领着分别和不同的人“谈话”,其中,有商人、农民工,也有大学生、公务人员。
他们每个人都侃侃而谈,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地谈论他们的致富梦想和以后的“好日子”。舅舅在被成功洗脑后逐渐成为他们忠实的“粉丝”,想当然地做起了当“老总”的美梦。
“现在只要交69800元后,以后就能赚到1040万元... ...。”电话里传来舅舅激动、兴奋的声音。
农村人虽然土,但是眼睛还是亮的。
一听舅舅说话,家里人就知道他被骗进了传销组织。有时舅舅给姥姥打电话便眉飞凤舞:“我以后赚了钱,要把你接过去,好好享福... ...”
“我不要你的荣华富贵,我只要你回来。”姥姥一边说一边流泪。
大家百般苦劝,舅舅仍是执迷不悟,被深深“套牢”。
舅舅不但不悔改,反而给他认识的每一个人打电话,喊他们做“大生意”。村里人不知多少次背地里对着姥姥指指点点,看尽笑话。
姥姥有时气急要和舅舅断绝母子关系,说舅舅这一辈子就没让她省过心。可是姥姥最终还是不忍心撇下他这个多灾多难的儿子啊。
舅舅的荣华富贵姥姥没享受到,他自己也没享受到。几年后,传来舅舅因组织、参加传销组织被捕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姥姥楞在当场,半晌才缓过神来。拿出一张舅舅小时候的照片,用干瘪的如同松树皮一样的手指一遍遍抚摸,老泪纵横。夕阳下,姥姥的一头灰中带白的头发格外刺眼,让人忍不住心生悲凉!
再见到舅舅时,他瘦得像一匹骆驼。头发白了很多,脸上也添了许多褶子,只不过眉宇间依稀还有年轻时的样子。
他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好。他喃喃道:“还好就好。”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我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来缓解尴尬,可惜最终还是找不到。
看着舅舅离去的背影,恍惚间感觉此时的舅舅再也不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了。
舅舅,愿你此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