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养过一条狗,那是一条花母狗。她是父亲在我们那儿的一个名镇戴南镇买来的,花钱两块,两块钱虽不是天文数字,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无疑是一笔巨款。因此,在我把她从一个叫夏殿臣的女人牵着她的绳子上解放下来后,母亲就叫我养这条狗,无非就是一日三餐给她喝一些洗锅水和吃一些野菜粥。我们小时候吃得也并不比她好多少,而且我们夏天就喝水缸里盛放着的河水,比她的洗锅水差多了。
我家的这条花母狗,真是一条漂亮的女狗,不仅狗见狗爱,而且人见了她也很喜欢。不过,她那时才n个月大,按狗年推算,她挺多跟我七八岁时差不多大,还没到懂得风花雪月的时候,因此她也没啥谈恋爱的经验,因为她压根儿就没谈过恋爱。但她很忠诚,这一点人跟她根本不能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她当然对我很好了,对我呵护有加,我走到哪,就跟到哪,即便我到学校里上学,她也大模大样地到学校去,我在课堂里,她趴在学校的操场上。她从来不对小学生们狂吠不已,所以连校长也默许她到学校来串门。
我给她取名叫花喜,花喜全身都是那样穿着碎白花褂裤,她长大后简直像一个标准的大姑娘那样青春靓丽,但也不失女狗的剽悍且妩媚的形象。由于她长得这样婉婷袅娜,全村的男狗为争得她的宠爱简直打破了头。但花喜不为所动,她只爱一个屠户家豢养的一条高大威猛的男狗,不是因为那男狗常年啃肉骨头,长得狗模狗样的,而是那男狗一身雪白的衣裳,像个潇洒的风尘男侠,简直太酷毙了,花喜情不自禁地就爱上他了。这是花喜温柔的一面。
花喜不仅温柔,而且也很凶悍,不过,她对恶人才大声咆哮,简直就是嫉恶如仇。那个时候,村里有一个脚一跺也让全村土地都要抖三抖的老人,实在太霸凌,全村的狗都很怕他,可花喜却是例外,花喜对他毫不畏惧。花喜不仅不怕他,而且还躺在他来往必经的一条路上,丝毫也不避让他。那条路在我家屋西山,花喜这么锋芒毕露地躺在那儿,俨然有“好狗护三巷”的风范。花喜的爱人很担忧,曾经劝过花喜,让她让一让他,就当是让一条讨厌的男狗,但花喜全然不听,这为她带来了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
有一天,那老人又来了,他可能也不怕花喜,不买花喜的账。花喜那一天很安静地躺在那儿,她要以静制动。那老人从来没有见过花喜这么乖,如果他旁若无狗地绕着花喜走过去,那么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问题是他对花喜从来就很傲慢,不仅傲慢,还很偏见,他认为花喜极不正常。理由是花喜平素对他都是狂吠不已,可今天却貌似对他格外温柔有加。这人哪,就是贱骨头,花喜对他肆虐,他倒很受用,花喜对他温柔多情,他却不适应了。因此,他很疑惑地用龙头拐杖挑动了一下花喜。
花喜的雍容华贵的身子岂是这个糟老头子所能亵渎的,花喜嗷地一声怒吼,就猛扑上去,跟那糟老头子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糟老头子大惊失色,挥动龙头拐杖对花喜猛击。花喜跟糟老头子的激战早已惊动了花喜的爱人,他走过来虽然没有去帮花喜,但他狺狺狂吠地提醒花喜,要避开老头的龙头拐杖,但他忘了提醒花喜不要咬老头,这让他彻底失去了花喜,让他成了妻离子散的孤家寡人。
糟老头子毕竟已经日薄西山,而花喜却是一个正当风华正茂的少妇,不要看她风情万种,却暗藏杀机,糟老头子哪里是她的对手,才一个回合下来,他就被花喜咬得鲜血淋漓,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而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事情彻底闹大了,老头子一瘸一拐地到了我家,在我家地上打滚撒泼。父亲没有办法,一边呵斥还想咬老头的花喜,一边忙着安抚老头儿,还着急火忙地不顾夜天黑地,背起老头儿到村医疗合作所去,给老头儿擦酒精棉球消毒,并且包扎好伤口。赤脚医生只给老头儿几片消炎药吃,并没给他打狂犬疫苗针(那个时候貌似村子里也没狂犬针可打),他以后也是寿终正寝的,并不是狂犬病复发死的,证明花喜是无辜的,她的血液里流淌的全是温柔的因子,她根本不是一条疯狂的狗。
但老头儿却没有因此就善罢甘休,他对花喜恨之入骨,必要除之而后快,他对父亲说,让花喜从他面前消失,不要让他再看到她,看到她就心烦。
花喜最终被父亲用黑布包上眼睛放到一只箩筐里,然后父亲背着箩筐来到了村后的蚌蜒河边,父亲带着花喜乘坐龙船(轮船,那时我们叫龙船)到了东台城里,就那样把她孤伶伶地丢弃在东台街上。我到今天还记得,父亲在用黑布蒙上花喜的眼睛前,把她的四个儿女抱过来,让她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父亲就揉了揉眼睛,用黑布把她的眼睛蒙上了。从此,在狗国的历史上翻过了新的一页,属于花喜的那个光荣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到今天还记得,花喜的爱人跟在我的身后,向蚌蜒河边狂跑疾奔,我们都大声、撕心裂肺地喊着:“花喜!花喜!!花喜!!!”但回答我们的只有那狂卷落叶的呼呼的风声,还有蚌蜒河奔腾澎湃的波涛的轰鸣。我们再也看不见花喜了,花喜的爱人失去了他的妻子,而我也失去了儿童时代的玩伴。别了,花喜!别了,一条既凶悍又温柔的女狗!
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养过一条狗,因为我深怕我养的狗又会重蹈花喜的覆辙,更怕因此又会上演像跟花喜生离死别的一幕,那一幕一生中有过一次就够了,不能再经受一次了,因为我真的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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