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千年,我化身为人,不知来自何乡,归往何地。直到那天我翻来书卷,读到了他,我才知道我成为人的意义。
若将穿越历史,我将以人的姿态回到他的身边,陪他经历历史沧桑变化,看人生无常。
五代,一个动乱的年代,只是活在晚唐的余韵里,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快意和无所谓的闲愁之中。他生在这个时代,承受着这个时代带来的绝望和无奈。
“冯相又在跟父王对诗了,他们总有抒不完的清愁。”他躺在竹筏上,对着隐隐的青山说,“其实我很羡慕父亲,他总是理智的。”他那么地信任和敬仰着他的父亲,“而我,却有一腔说不明的情绪,只能对着你讲。”他有着每个年少者都有的热情和哀伤,却在人前努力地模仿着父亲的模样,“我不知道我们应该如何在这个时代自处,大约像父亲吧……”他说。
“我们就呆在这个小小的土地上,偏还要自封为国,‘国主’,哈,对么好笑的名字。”他到底是不满的。“可偏偏这个笑话一样的名字,还有人争得疯狂。”他笑,“大哥前几天又跟父亲吵起来了,为了争这个位置。”
“还好我躲到你这里来,不是吗?”他冲着周围的青山喊,我无法回应他。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他唱着,笑着,在这样快活的声音里压抑着他的激情,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呐,你知道吗?叔父死了,兄长也死了……”他平静地对我说,“我多多少少也看得出来,他们的死……就像一场笑话。”
“钟大学士劝父亲立从善,被贬走了。”他继续讲,“其实,他说的没错。从善更能适应这个时代,他会做的更好。”
“可是没有办法,这是父王的决定。我只希望,他不要怨我。”他是那么怀念他们的兄弟情谊,然而,他到底看不透命运。
“从善,终于还是跟我闹起了脾气。”他有些感伤,“我只等他回来,加倍地对他好。”他只能这样祈祷。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无根的浮萍,无绪的杨柳,终究不能像他所想的那样岁月静好,正如他也不能像他所想一样当个富贵闲人。
别来春半,触目悉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他为从善写了一首首词,却不知从善作何考量。我只看着,他在努力适应这个时代,离我越来越远。
“前两日,我刚给宋主寄了信函去。”他对着湖水说,“人们皆说我懦弱,以一副降伏者的姿态丢我南唐国的人。”他轻笑,“可我南唐国又有哪一日不是降伏者呢?”
他面色平静,“我只是诚实面对我的无能罢了。他是个好皇帝,我信他能给国家安宁。”
他又说“但我也盼,他能让南唐安宁。虽然我知道,这日子久不了……先拖着吧!”
“终于要拖不住了”,他神色疲惫,我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他。
他放纵心绪,想要做个隐士闲人的时候,我能够陪着他。看他醉后酣睡随波自流,我希望我能给他安慰。
他风流洒脱,想要弹琴做乐的时候,我能够陪着他。看他们热闹,我心里也是知足的。
然而我终究只是一堆石头,当他被政事所困,为百姓烦忧时,我陪不了他。
我知道,他从来不喜政务,也从来不善政务。但我也知道他爱这片国土,爱这些人民,就像他爱佛,爱人间,爱这片山水一样。但我更知道,他无能为力。莫说他只能勉力做一个守成之君,便是他的兄长,他的弟弟,又有谁救得了南唐?它太弱小了。
但他还是努力着。
“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
他致信像吴越王求救,吴越王却先他一步降了。
“他说,若我皈依宋氏,官位财富任我。这个时候,这仿佛是最好的选择了。”他苦笑着说,“但我不愿,我懦弱得太久了,却不能让百姓同我一起懦弱。”他锁着眉。
他一年没有回到过这里,我只安静地等。我知道,他做出了选择,他不敢再做一个避世的闲人。
四十年来家国,三十里地山河。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楼作烟罗,几曾识干戈?
一旦沦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一年时间,我只等来了这首诗,只听闻,他成了“违命侯”,去了汴京。自此,我再未见过他。
我只是一座无名的青山,是他为我取了名字,是他的热情让我活了。我一直听着京中传来他的故事,传来他的诗词……以及他的死。我再次归于沉寂,我化身为人,想不起过往种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读到了这首诗,我醒了过来。人们都说,李煜到底是五代人,词风透露着婉约柔糜之气,我却知道,他是一个心有热血的赤子。
人们说,他便是绝笔也是婉约的,他到底是太懦弱了。我却读出了字字血泪,指向东方。
于是,他死了。一年后,五代历史彻底结束。
他是我的一场暗恋,我没能告诉他,也一直遗憾着。只盼着有一天,能够把我和他的故事写出来,为他,为自己,做一场终结的仪式。
如今,你要告诉我,我能以一个人的姿态穿越到过去吗?那我还愿回到南唐,回到我最初“活”的地方,回到他身边。
但是,我不会告诉他,我甚至希望他不要看到我,因为我对他的一切依然无能为力。
我改变不了历史,也改变不了他。南唐到底是要亡的,五代到底是要终结的,宋到底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我也知道,很多人爱着那个时代。
我只是想默默地陪着他,一起面对他手忙脚乱地应对一片狼藉的朝堂的那几年,一起面对他摆脱懦弱与宋氏苦苦相争的那几年,一起面对他被俘汴京,对着高楼明月追忆故国的那几年……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