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病房的走廊踽踽独行了几分钟,然后返回CCU室。
母亲闭着眼睛,间隔几秒钟呻吟一声,我轻轻地喊“姆妈” 、“姆妈”,母亲睁开了眼睛。我问,疼痛好些了吗?母亲微微点了点头,我安慰她,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吊吊水就好了。
母亲没吱声,只是看着我,半晌,朝我动动手指头,她的手腕上绑着测量器械,不能大幅度抬起,我点点头,不告诉三哥和姐姐。每次母亲生病,一见我回来,她总忘不了叮咛一句“不要告诉小三子和大丫”,因为他俩在外省,离得远。
这个时期,医院对疫情的防护还严阵以待,进出住院部都要测量体温。谁也不知道未来疫情演变成啥样,我每天都忐忑不安,既担心母亲的病,又惧怕疫情传染到自家人身上,就让大哥出去住招待所,我和二哥留下来陪伴母亲,分散一个是一个。
二哥躺在陪护椅子上休息,我坐在病床的旁边,因为母亲一直输液,每间隔半小时左右,我和二哥都要抱母亲起来小便。
病房里住着八个病人,心血管病人身上插着的各种监控仪器,不时发出奇奇怪怪的叫声,有护士各种换水、给药、量体温,有陪护的家属各种走进走出,病房里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凌晨至天亮,母亲一次心律急剧降低,一次血压飙升,经过医生紧急处置,数值慢慢回归,我盯着数据看,一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母亲精神明显好转,到了傍晚吸进30mL的牛奶后,居然要出院回家。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不愿意我们多花钱,也不愿意麻烦别人,这个别人包括她的儿跟女。
我劝说母亲,既然住进了医院,就要把身体好好检查,等病彻底治好再回去。母亲默不作声,到了中午,又吸进去半碗粥汤。
这下我对医生的话半信半疑了,什么心肌大面积梗死,母亲症状越来越轻,好转只是时间问题。果然,母亲平稳度过了72小时,状态越来越好,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与恢复,母亲下地走路也不是没有可能。
感觉到心上的石头去了一半,我一阵高兴,忍不住在母亲耳朵边唠叨起家常,母亲除了脸色憔悴,看不出是喜是忧,她内心涌动着怎样的波澜,我无从得知。
第四天,母亲一早就催促我去上班,“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又不能一直把你箍在这块,上班要紧。”口气犹豫不定,我听得出来母亲很矛盾,她不希望我离开,我在她身边,她更有安全感,她可能觉得我跟医院打交道,比农村上来的哥哥更顺畅一些。
假如母亲任性地要我留下来,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我肯定会如她所愿,但母亲没有这么说,她一直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为了自己要儿女勉为其难。
我跟姐姐姐夫交待了一下护理事宜,转头就回盐城,在医院这三天多,我基本没有合眼,累得够呛,工作上的事情也要交待。
当天晚上,我下了班,就跟姐姐通视频,看到母亲没有异常,就倒头大睡,一觉睡到到天大亮。工作了两天,我又急匆匆地跑去县医院,大哥说母亲几次要出院回家。
我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账单,然后告诉母亲,现在政策好,住院能报销一大部分费用,个人负担很少 ,不会要两个哥哥花多少钱。
我继续骗她,贴近她耳朵小声地说,我找了医院熟人,减免了一部分治疗费用,你放心住院。
母亲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是半信半疑,知母莫若女,她最舍不得哥哥花钱。我又悄悄告诉她,哥哥姐姐们这几天的开支由我出,母亲脸上浮现出些许的笑意,似乎在用一贯的神态在说“你用的好,你用的好!”
除了拿药与缴费,我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母亲的精神状态好转明显,可是,当天夜里,母亲情绪出现反常。
中午十一点,对面病床上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她自己先踏着电频车去了中医院,说胃疼得不行,中医院做完胃镜和B超,没有发现问题,她又踏车来到人民医院,结果直接被安排进了CCU室抢救,到了下午四点,因为心脏疾病,一命呜呼。
晚半夜,一名住院半个月的老头,病情突然加重,眨眼之间呼吸停止,兔死狐悲,病患议论纷纷,生发一波接一波的感叹。
受此影响,母亲表现出烦躁不安,睁着眼睛到天亮,然后反复嘀咕着嘎去嘎去不能死在外面。
母亲是老思想,之前多次跟我说过,人不能死在外面,否则会成为孤魂野鬼,永远见不到家人,也会给活着的儿女带来祸殃。
母亲凡事尽量为儿女着想,我理解她心情,于是,我答应她,只要医生说能出院我们就出院。
医生告诉我们兄妹,病人心脏梗死严重,除了做支架,没有好转的可能,但病人年龄太大,不适宜做复杂手术。
我们几兄妹经过商量,同意给母亲办理出院手续,让她回家好好静养。在住院第14天,我们给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
这半个月,我一直处于矛盾之中。
我巴不得母亲在医院多住些日子,然而,医院病人熙熙攘攘,有些家属防护措施做得很不到位,我担心母亲、哥哥、姐姐、姐夫和我自己传染上病毒,倘若任何一个有任何闪失,我都没法跟自己交待。
护士摘掉母亲身上所有的管子,一听说要回家,母亲笑了,满脸的皱纹笑成一朵繁复的菊花,掀起被子,当即要自己下病床,我吓得一把摁住了她的手。
母亲笑,我也笑,谁说我的母亲病入膏肓?
医生的话不能全信,我的母亲那么要强,曾经闯荡过无数次的难关,我相信,这一次,母亲也一定能转危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