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我1970年出生时正赶上家里经历内外动荡、愁困无展,大人们面对生计时还遭受着被歧视的政治身份带来的压制,这境况下家里氛围可想而知,所以在读书以前我对家里的记忆完全没有痕迹。那时期家里事情的说道都是来自老妈,想起动笔记录爷爷,就是老妈七十八岁生日那天,坐在餐桌旁听老妈闲聊着过往时所触及。除晚辈外在老妈的人生里,爷爷是和她生活在一片屋檐下时间最长的人。
05.
我开始读书有记忆时,爷爷已七十岁了,从没听他说起自己白手起家创立家业的经过。或许是因为曾今凭借年轻奋斗而白手起家,积攥创下烧、做两行陶瓷作坊的辉煌,后面成了证明自身是剥削资本家的证据,相互间否定撕裂的人生经历,让爷爷对自己的过往缄而不言。七十年代初期,那时政治运动氛围依旧紧张,因爷爷手工业资本家的身份,一家人从自家的房子里扫地出门,搬到戴家弄二横弄8号,也就是爷爷那帮老人每日聚会的地方,如今那地方早已然物换星移,不复存在。
那时所在居委会强制要求爷爷每日清扫家门口弄堂的卫生,或是这强制要求里含有侮辱轻蔑,或是爷爷自认为已拼搏跨越了扫大街的层阶,或是在邻居们面前扫弄堂的有屈辱之感,他倔强地不屈服居委会干部的安排,宁愿每日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站在路口示众。大牌子上白底黑字写着——打到资本家吴德贤,名字上再被打上大大的黑叉。快界七旬的老人被如此这般,让老妈于心不忍,尽管已怀上妹妹几个月,老妈挺着大肚子拿上扫帚帮爷爷在弄堂里扫起来,一边又劝慰爷爷说韩信还受胯下之辱,人家以前当市长的人现在也同样扫大街等等。爷爷估计还是看老妈有孕在身去扫地而不安,开始接过扫把每日把弄堂清扫得干干净净。想那时在曲折幽深的小巷里独自*默默扫地的爷爷内心一定如少年般困惑茫然,恍然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这流变是个人的痛苦,也是时代的痛苦。在大的时代变迁里,个人裹挟其中,流淌在个人生命里的微光,渺小微弱甚至完全黯淡,困苦煎熬里选择忘却和麻木是最好的良药。所以我不曾听爷爷讲起自己是怎样从一个乡下一贫如洗的小子,野心勃勃的依凭个人之力,成为烧、做两行的陶瓷作坊主。
景德镇治瓷工序繁复,需经手七十二道方成一器,庞杂的工序自然在生产过程中分化成做瓷和烧瓷两大行。我大致清楚做瓷主要是从瓷土开始经过配比,结合模具、釉料以及天气等因素制成各类器型瓷坯。烧瓷主要是建窑,经有经验的烧窑把桩师傅将各类瓷坯置于窑洞内进行火的洗礼,完成瓷土的转幻,涅槃成为瓷器。早期的制瓷业不像现代这般产业分工细化,成型烧造出一器物,其中的细碎要全部亲力亲为。在经历时代的变迁后,爷爷曾经拼搏努力的过往被有意或无意掩藏着,我无从听闻了解到那时爷爷运作烧做两行的激情忙碌和慢慢辛苦攒下家业的喜悦。能窥一斑的是还清楚记得到我们家搬回爷爷置办的房子时,屋后的一间房间一度住着爷爷当时的账房先生,家里人叫他刘先,当初他和爷爷一起被政府以公私合营方式收归体制之内,成为了体制内的工人,到退休年龄时,刘先的儿子顶退了他的工作,刘先重回了乡下生活。
现在我无法探知爷爷当年如何赤手空拳创业成功,可幼年经历的家庭际遇佐证了爷爷的过往,以现代意味的创客一词称呼爷爷,是我对爷爷的一种尊崇认可,但必定也是爷爷的一种如实。
06.
爷爷有一女四子,姑姑是长女,年龄可以当老爸的妈妈,其下再四个儿子,爸爸在儿子里面行三,他们的大名是敦字辈,取的字都含春字。老妈嫁给爸爸时奶奶已就不在了,我只从她的瓷板肖像画见过她,大脸盘、眉高眼细,听说个头不高。我曾在心里懊恼无奈的小眼睛应是遗传了她的基因。爷爷长脸大眼,鼻直口方,头顶周正饱满,从来只理光头,穿衣黑白二色,款式仅手工夏布做的对襟样式,个子在那辈人中算是高个,父一辈里爸爸和叔叔传了爷爷的身高,高挑清瘦。
那时家庭模式纯粹的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最大的根本是养家,女人的根本是在家养孩子。爷爷其自身的信念和一大家子生计使然,在外做事养家是他天经地义责无旁贷的全部,那个时代他的四个儿子们都接受了完整的高中教育,二儿子更是考上了大学。可是他与他孩子们之间情感僵硬,少有言语交流。温情的表达情感是苦出身的爷爷没有机会习得的事情,他朴素的道义和满心的责任在家庭生活中缺了一份润滑轻松。我父辈一代共同的风格是在各自工作中踏实勤奋任劳任怨,做人固执谨慎刻板有余。
我爸妈结婚时,大伯早已成家单过,二伯读完大学在四川工作,小叔下放去了安徽一个叫九龙山的农场,自然爷爷和爸妈就住一起。破落地主家庭出身的老妈从小被外公外婆娇宠,心性自由热烈,虽那时同样也受政治身份禁锢压制,但影响不了老妈不羁的性格,面对社会政治不公的压制禁锢,她无所畏惧忌惮的底色与爷爷不屈抗争的行为在心性上异曲同工,彼此契合。日后共同的生活中老妈不羁的性格恰好互补平衡了老吴家保守刻板的氛围,她与爷爷互相认同接纳,二人间的关系模式逐渐有了父女的意味。
小学五年级时,家里还没搬回爷爷的房子里,爸爸开始生病,发病时常倒地人事不知、口吐白沫,还经常出现幻觉,刚开始老妈对爸爸那凭空而来的幻觉常弄得莫名惊恐。出了这变故老妈陪爸爸几次上海看病,爷爷就在家照看我们读书。爸爸陆陆续续的看病过程中,政策落实家里从住了十年的戴家弄二横弄搬回到爷爷的房子里,搬回一年左右的时间爸爸最终还是走了,这一年爷爷75岁,当老爸遗体从医院运回家里,爷爷坐在他的椅子里一动不动默默流泪不止。世事无常,爷爷老年丧子,老妈中年丧夫,我们幼年丧父。那时期爷爷常会拿面镜子细细端详着自己的面孔,想依凭他研读的麻衣相法找寻辨认出这无常的端倪。老妈在遇家里琐事纷扰时也常口无遮拦的抢白爷爷,你不是能看相吗?就怎么没看到自己的儿子短命呢?每每这时爷爷也不言语,任老妈叫嚷。爷爷也似乎从对自己的细细端详和审看我爸的像里面看出了隐藏的迹象,可这样的家庭巨痛即使注定,世事纷扰变幻谁人又愿去主动意识这种事情的发生呢。
07.
老妈护犊子,骨子里传统没有再嫁,爷爷也就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此前十多年共同生活的磨砺,骨肉亲情彼此秉性磨合交融,于暮年的爷爷来说,是他生命的依持和慰籍。所以他害怕老妈会再嫁,我们家一旦有成年男性登门,爷爷必定会从房间出来一探究竟,老妈为此尴尬委屈烦躁,却也无可奈何任由爷爷如此。
爷爷从未想过要去与他其他三个儿子生活,有一次老妈享受到厂里的福利差事,带了姐姐去北京出差,我半大不小但也照顾不了爷爷,妹妹住校,爷爷就被送去了大伯家的宿舍楼住几天,等老妈从北京出差回来去大伯家看爷爷,爷爷迫不及待立刻就要和老妈一起回,老妈说被子还得洗洗晒晒,爷爷说我睡棉絮没关系,在老妈用自行车驮着爷爷回来的路上,爷爷对老妈说大伯家的门是开在屋脊上的,从来没个人来往。在爸爸走后的第二年外婆外公相继在半个月时间分别过世,那两三年是老妈的人生至暗,在外婆过世时 ,老妈前脚赶到外婆家,爷爷后脚也赶到送了200元现金过去,靠着这笔钱外婆的丧事才打开了场面。
爷爷晚年他老头俱乐部的同伴多垂垂老矣行动不便或是生命零落。孤寂的爷爷每日早睡早起,清晨的功课有练手劲和以背撞墙,还有用淡盐水装进专用洗眼杯洗眼睛一项,每日早上洗漱时洗眼睛是爷爷多年的习惯,他晚年眼睛视力极好与他的这习惯不无关联。多年后的现在,在我们家里洗眼睛又新兴起来,每天早上洗眼睛是我的固定动作。白天多数时候他安静地躺在他的藤躺椅里或坐在他的木沙发上任由时间消逝,天气合适时也去门口的弄堂里坐坐,逢周六下午他的眼睛就不时朝巷口张望,他在等妹妹从学校住宿回家,他装东西的抽屉里一定准备了留给妹妹的糕点或水果,常记得有因存放久了皮发黑了的香蕉。重男轻女的思想是爷爷那辈人必然的事,当老妈接二连三生到第三个女儿时,在医院生完妹妹回到家时,老妈拿着大包小包抱着妹妹在手里,爷爷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不接一下手,可想而知爷爷心里的失落,但现实情况里爷爷无可回避的要帮忙操持照看下妹妹,渐渐感情的积累完全冲抵了爷爷的观念,在孙辈中爷爷对妹妹喜爱的情感最深厚。
爷爷的晚年生活在他自持自律的节奏中走到最后时刻。现在想想爷爷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真是我们三姐妹的幸事,他给了我们仨家庭里属于男性长者的力量支持,弥补了一部分爸爸早逝留给我们仨的遗憾,让我们三姐妹内心饱满不知怯弱为何物,诸多规矩的教化让我们处事知礼而笃定。如果有天堂,愿爷爷在天堂安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