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职场中的身份:“出气筒”和“受气包”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OEM (代工生产)手机厂商做外贸销售。
初入职场的我是兴奋的,来这家公司也是通过了三轮面试才得到的入职资格。我幻想着自己在电脑前信手拈来谈成订单,得到领导赏识,发挥价值。但现实又给了我沉痛一击。
如果说职场如战场,那我便是敌人刀下血肉模糊的烂泥。
早上七点,我竭力睁开双眼,已记不清昨晚梦到什么了,只觉得大脑很浑,像是搅拌了浆糊一样粘稠,应该是编了一整夜的剧情。刷牙、洗漱,我看向镜子里凌乱的自己,困惑、沉重、又似乎燃起一团火焰,我疲惫至极,却又忍不住给自己一个坚定地眼神。
匆忙赶往公交站,快节奏的步伐掩饰不了内心的慌张与挣扎,短短的路程,我像在沼泽地里跋涉。远处驶来的公交溅我一身泥,车厢里面的人像交错排布的肉饼,被狭小的空间挤的面目全非。上吧,不上还要等下一辆,可能就要迟到了。于是我也成为了这无数肉饼中的小小一枚。
“还好,今天天气还算不错……”快走到公司所在的大楼时,我这样想着。猛然间抬起头看到了同事——一个比我稍大一点,在公司工作了两年的销售。“嗨,Leo,早上好!”我笑着跟他打招呼,并期待着他的回应。可他依旧步履匆匆,眼神并没有落到我身上。在公司门前的这片空地上一共也没有几个人,我确认他看见我了,听到了我很大声的打招呼,而此刻,我像一团空气,或者更确切地说,像一团垃圾一样被无视、甚至鄙视,如果说我能想起他给我的任何回应,应该就是他鼻子里发出的那声似有似无的猪一般的哼叫声了。
“诶?那个谁,你去帮我把客户定的这个图样再重新做一份!”“你现在没事吧,去把这些样机送到!”“诶,你能不能快一点,办事的讲求点效率好吗?”……此时,我像一只狼狈不堪的陀螺,在别人的指令下旋转。忙完这一切后,我终于坐下,在忙碌间隙得以喘息,手和大脑却依然没停下,依旧摆弄着办公软件。“廖哥,你帮我看一眼,这个地方怎么回事,我不太会弄……”我向旁边的同事请教。他是一个三十多岁,个子比我还矮,小眼睛、凸嘴的男人,看得出他应该是那种脾气很好的人。“哇,你问我的是什么,这个你都不会,你告诉我你们大学里都学了什么……”
他最后是告诉我了,我也会遇到不懂向他请教,或是请教别人,他们作为同事不会劈头盖脸训斥你,却总用平淡又犀利的话语像针一样,一点点挑拨、刺痛你都心,让你在最好的、花一样的年纪,卑微地活着。
这个城市经常下雨,有时候我喜欢这种潮湿,有时候又比较厌恶。这天,我照例来公司上班,走到办公桌前,却发现桌子上的材料被打湿了,原来,挨着我的窗户被打开了……“奇怪,昨晚走之前我明明是关了窗户的”,我这么想着,随手关上了窗户,刚才已经感受到丝丝凉意了,这两天还有点感冒。然后我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了。“谁把窗户关上了呀,闷不闷呀?”我听见了细碎的脚步,随着这一句刺耳的声音飘过来的是一个有着水桶腰的、满脸雀斑的“可爱”姑娘。“是我关的,我这太冷了,还往里进雨。”“我的天,你个东北人还怕冷啊!”然后她很自然地又把窗户给打开了。我愕然。我听见雨声滴落的声音,那是世上最伤感的乐章。后来我因为实在太冷,在强撑了两个小时之后,关上了窗户。
我工作的地方旁边放着一张小圆桌,那些女孩子中午会在这张桌子上吃着订餐,而我跟另外一个新来的女生有时结伴出去找点吃的,有时定了餐在自己座位上吃。伴随着一阵阵叽叽喳喳的热聊,我知道她们过来吃饭了,她也来了,水桶腰。“哎,你们说关着窗户闷不闷啊,也不知道是谁!”话落,她重重地摔了一下凳子,撅着屁股把窗户再次打开!
我全身的血液一股脑涌到头顶,他们震荡着,马上就要喷薄而出,此时刚刚在风雨交融下冻得瑟瑟发抖的我又重回到脑海中,所有血液于是终变成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泪水划过脸颊,流到嘴角,最终落到刚送来的河粉里,伴着旁边传来的刺耳的嬉笑声,我努力吞咽着这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东西,尽力遮掩通红的双眼。
她们走后,我怔怔地发呆。独在异乡为异客。此刻我多想回到家乡,跟妈妈互诉衷肠,听听爸爸关切的责备,我多想一下子扑到他们的怀里跟他们说说心里的委屈!
此刻,来深圳后的所有场景在我脑中胡乱地浮现,一个人找工作投简历、一个人去面试,一个人找房子,一个人搬家,公交车上吃早餐,由于过度劳累近乎晕倒在地铁里,所谓“亲戚”轻蔑的眼神、犀利的话语和诡异的笑,所谓“同事”的颐指气使和自然而然的无视,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吞噬着我,浇灭着我初来深圳的热情,我像被泼了一身墨水一样,狼狈不堪。心中的悲愤、痛苦、委屈、无助与愤怒已到了极致,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推向了“水桶腰”的座位。“你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开我的窗户?!我告诉你了我很冷,我的感受就那么不重要吗?我们这片儿一共四个窗户,你为什么单单开我的?新来的就不是人了吗?!”我以为她会跟我吵,谁知她竟拿出微笑脸,“你冷了呀,我这有衣服可以借给你呀……”
我所有的控诉瞬间在她可恶的“关心”面前变成了无理取闹的咆哮,我输得很惨,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我身上到处上充斥着可笑的无知。
下午去卫生间,我听到门外的对话,“别因为她心情不好呀,跟她一般见识你不觉得很掉价吗?哎呀,东北人,装呗……”
我的情绪已经没有了起伏,我一个性格柔和温顺,经常被忽视的女生一旦做出反抗就要被贴上“东北人能装”的标签。我推开门,平静地对他们说:“我做出反抗,不是因为我是东北人,而是为了挽回我生而为人的尊严。”我辞职了,没有任何留恋。晚上,我回到租住的十多平的房子,脱下衣服,冲洗一身疲惫,身体滑落到浴室的一隅,坐到地上。我环抱双腿,鼻涕、泪水和淋浴混在一起,被打湿的头发贴到脸上、脖子上、胸前。在这个城市,多少人像我一样,满载希望而来,却一次次被失望、愤恨、苦痛、孤独打压到谷底;多少人带着来大城市的光环,却每天颠沛流离,卑微到尘埃里,我不得而知。窗外又下起了雨,而雨声渐渐模糊……
二、苦难中的欢快时光
我辗转来到了第二家公司,这是一家出口电子配件的贸易公司,所有电子配件都是采购来再出口到国外的。老板是一对潮汕兄弟,没比我大几岁。因为是年轻人,所以没有太多的教条主义,我们工作时间很随意,听歌,玩电脑,网购都是被允许的,只要你有业绩。甚至在上九点半上班,如果迟到了,晚上多加一会儿班再补回来都是可以的。
公司的老员工还是带着顶梁柱般的骄傲,依旧对新的员工不屑一顾。不过这一次好一点,因为跟我一样刚入职没多久的一共有四个女孩子,我们平时在一块相处,也不觉得孤单了。她们平时也跟我一块儿嬉笑玩闹,工作上也会互相帮助。记得一次公司组织我们去厦门旅游,小程同学带着我在鼓浪屿的海边骑自行车兜风,路两旁盛开着叫不出名字的明艳花簇。暖风吹到脸上,我们张开嘴大笑, 那个时候我想,这个城市真好,它独特的清新浪漫让我着迷。我的遮阳草帽在我耳边翻飞,我要不时地按着它,免得它高兴地不知所以。
后来的日子没那么艰辛,我依旧每天在我租住的“握手楼”和外面的高楼大厦间穿梭,有时一个人的时光是惬意,而有时却是“游荡”。林立的高楼灯火通明,每栋楼里都有成百上千的住户,可是哪个屋子也不属于我。对于“房子”,我看不到任何希望。那个“下沙村”里十多平米,每天都能听见隔壁哀嚎般的狗叫的屋子,是我唯一的归宿,我的“落脚之地”。
最终我还是没能留在深圳。但是我没有后悔当初来过,也不觉得当初应该听从父亲意见直接留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