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妻子患有严重的失眠,还是在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
那天凌晨我从睡眠中醒来,发现另一半床空荡荡的,我呼喊着妻子的名字,没想到她在客厅坐了一整晚。
于是我起床,来到妻子身边坐下,开口问她怎么回事。
“你小时候可被蜜蜂蛰过?”妻子问。
我的脑海中开始飞速过滤所有跟蜜蜂有关的信息,想了好一阵我才开口。
“大概没有,我想。”
“那你可真是幸运,被蜜蜂蛰的滋味可太难受了。”
“有被蜜蜂蛰过?”我问。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她慢吞吞地说,“被狠狠地蛰过一次,随后便时不时的做噩梦,总是梦见那个场景。”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今晚睡不着也是因为梦到了蜜蜂?”
“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妻子将右臂的袖子轻轻挽起,“看,这就是蜜蜂蛰过的伤疤。”
我随她左手食指所指的方向望去,定睛观瞧了好一会,妻子的手臂光滑又洁白,根本瞧不出有被蛰过的痕迹,连个小黑痣都没有。
“找不到也是正常,这种伤疤大概不全是物理性的。”妻子说。
“要不要找心理医生看看?”
“我想大概没用,”她说。“有点困了。”
“那我们去睡吧。”我摸了摸妻子的头发,温柔地对她说。
妻子点点头,跟我回到了床上。那晚我本想抱住她给她些安全感,但却被她推开了。
今晚也是如此。
妻子仍是一个人在客厅坐着,她什么也没干,只是呆呆地坐着。
我像上次一样坐在她身旁,我刚要说些什么时,妻子先开口了。
“要不要听我完完整整地讲一下被蜜蜂蛰的过程?”
我点点头。
2005年的夏天,那时纽约原油价格冲上每桶70.85美元的历史新高,跟现在的一切截然不同。我也刚刚小学毕业,脑子里还根本不懂原油期货这种事,只知道每天穿上花裙子,然后扎个漂亮的马尾辫,再跑出去跟那时的小伙伴们玩上半天,回家洗澡时对比一下自己的胸部有没有像别的女生一样慢慢变大,然后跟父母坐在沙发上边吃西瓜边看当时最火的女子选秀节目。
那天是8月7日,同大多数夏天的日子一样,太阳将柏油路烤得炙热,远处的景色被温度扭曲,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一如往日地跑出家门,来到和小伙伴们约定俗成的集合地点。那是一条小路的尽头,隔壁是个隐秘的小花园,但常年落锁,我们谁都没有去过。那天出乎意料地没有多少人来,只有我跟一个不怎么要好的女孩在那傻傻地呆着,我本想一走了之,但又觉得不够礼貌,于是我同她搭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但没过一会她也走了,可能是因为我跟她的对话确实无趣至极。女生嘛,跟讨厌的同性呆在一起势必会装腔作势捏腔拿调,我也觉得厌烦,所以在她走后,我暗自松了口气。
但眼下还不想回家,我的精力还旺盛,此刻回家的话我完全不知该把精力挥洒在哪里。于是我便在那个隐秘花园的附近徘徊。那个花园对那时的我来说充满了神秘,我经常会想象里面有什么样的花在静谧绽放,可却一次都没进去过。当然,有胆大的男孩子翻过铁栅栏跳进去过,但男孩子往往不会留意我想看到的这些东西,他们甚至连花的名称都说不上来,这可让人失望至极。也有大人警告我们小孩子说花园里面会有蛇,所以我对花园的好奇只留存在心底,只敢在远处观望着,但内心还是充满了向往。这种向往怎么形容好呢——就跟贫穷的小孩眼巴巴地看着有钱人家的小孩又买了新玩具一样,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吧。
说来也巧,那天当我晃悠到小花园门口时,发现小花园的大门并没有锁,出人意料!我不得不激动起来,但内心还是有点害怕,万一那小花园里真的有蛇也说不准。可小花园的神秘可太吸引我了!我朝思暮想的小花园!平日我就在想若是能进来一探究竟该有多好,所以我暗自给自己打气,决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推开小花园生锈的铁门——可能是锈得太厉害,我废了好大力气才推开那吱扭作响的铁门,随后便挤了进去。
一如我所想,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小花园,半人高的灌木从驻扎在铁栅栏里面,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更是数不胜数。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内心的恐惧早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好奇和激动的心驱使着我的身体,我不断地走向花园深处,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我心所向。我就这么不断地探寻着,犹如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般。
当我来到花园深处的时候,我发现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有一座人工蜂房,奇怪,这一路走来我不曾见过一只蜜蜂,或许是天太热了蜜蜂都不肯出来。我心里这样想道。在我心里,蜜蜂大多都是温顺又勤劳的,只要你不主动招惹它,它肯定不会对你抱有敌意,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便不再忌惮蜜蜂,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身边不知名的小花上,完全不知道危险此刻已经在向我靠近。
那是一只巨型工蜂,比我见过的所有蜜蜂都要大上不少,足足有人的中指那样大。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有这般大的蜜蜂,或许比中指还要大一些。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飞到我身后,当我察觉到它的存在时却为时已晚,我已经成为了它的目标。尽管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我甚至都没有伸出手去摘一朵花,但它还是不肯放过我,势必要用它那令人恐惧的毒针伤害我。是的,在我发现它的时候,我吓傻了,我吓得失语,我甚至都没有反抗一下,也没有往门口的方向逃跑。可能我知道,怎么做都是徒劳,我势必会受到那蜜蜂的侵犯,我怎么可能跑得过它呢?我只能闭着眼流泪,忍受着被刺痛苦,任由那蜜蜂将毒针刺进我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那蜜蜂已经将它体内的毒液注射进我的体内,它的蜂针锐利无比,被它蛰到的地方正在往外涌着血。那一刻我不再语塞,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哇哇地哭着。就这样哭了好一会,养蜂人从不知是何处的地方出现在我眼前,我揉了揉已经哭肿双眼,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粗暴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翻出酒精药棉给我止血,我被蛰过的地方更疼了,所以哭的声音更加猖狂。她皱起眉毛瞪着眼睛,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恶狠狠地警告我。由于她的面壁表情过于扭曲,五官全部都挤在了一起,我再次受到了惊吓,声音就卡在嗓子眼,怎么也提不上来。那养蜂人趁此机会麻利地将我的血给止住,并再次警告我不能把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甚至她还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话,如果我像她一样,把自己的皮肤裹得严严实实的,就不会有蜜蜂来蛰我了。我想不明白,难道穿裙子也是一种错吗?
我记不大清楚我到底是怎么回的家了,我很难过,难过的神情是藏不住的,父母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难过,他们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竟让我如此难过,我只能表现出往常反复出现的那种难过给他们看,就比如跟小伙伴吵架,或者是零花钱丢了的那种。因为在我看来,擅自闯进花园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怪我自己,他们若是知道了,大概会骂道,早就警告你不要去那个花园了,你就是不听大人的话,只会把大人的话当耳旁风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并且我认为,被蜜蜂蛰到是一件不可说破,难以启齿且异常丢人的一件事情,所以我只能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和委屈撒下谎言。从那天起,我就不时梦到那只蜜蜂已经面目狰狞的养蜂人。
当然,事情还没完,我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在我天真的以为这件事情就要过去的时候,我被蜜蜂蛰过的伤口开始变得肿胀起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地方慢慢隆起,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最后还是被父母知道了。我的父亲异常恼怒,誓要找那养蜂人算账,但为时已晚,当我父亲拎着斧头翻进小花园里想要毁掉那蜂巢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那蜂巢连同养蜂人早已不知所踪。随后母亲带我去了医院,做了个小手术把留在我体内的毒针给彻底清除掉了,但每当我不经意间望向那曾经被蜜蜂蜇过的地方时,我都会觉得那毒针似乎还残留在我体内,大概不是物理性的残留,我也说不好。总之,大概是为了让我的心里不再想起那天在花园里发生的事,我们很快也搬了家,父母跟我也很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提,仿佛一切都过去了。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她是小地方来的,极其偏远的农村山区。我从她身上能看得出她由内而外表现出的懦弱和胆怯,这种特质同我像极了,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接近她。可她对别人根本不信任,不仅是我,所有人她都不相信,她总是形单影只,吃饭也是一个人,上课也是一个人。我不由得感到好奇,请别去猜测我的这种好奇是出于什么,我只能将这种好奇归于认同感。可最后我还是得到了她的信任,果然,她也曾受过蜜蜂的侵犯,不止一次,且不止一只。在我看来,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呀!在她自杀之前,她给我写了一行很短的信,她说:“蜜蜂在用毒针蛰完人以后,早晚也会死掉的。”我起初搞不懂,她那么懦弱且胆怯的一个人,是怎么有勇气结束自己生命的。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大概不仅仅是蜜蜂的问题。我身边很多女孩子也曾经受过蜜蜂的骚扰,这些蜜蜂聪明得很,只挑选看起来好欺负的,以及露着大片皮肤的女孩儿下手,有的蜜蜂只不过是怂一些罢了,尽管没有将毒针扎进受害人的身体,也曾嗡嗡嗡地骚扰着人们。
总而言之,我无数次想摆脱这样的梦魇,我曾经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烟消云散,况且别人也总这样说,不管是考试失利呀,被男朋友甩呀,亲人去世呀,大抵都可以用这套说辞。或许搬家了就能忘记这件事了,或许上大学后就能忘记这件事了,或许有人保护我我就可以忘记这件事了。我曾这么天真的以为,可在某个深夜,我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梦到那中指大小的蜜蜂,以及那个凶神恶煞的养蜂人。
妻子平静地讲完关于蜜蜂的故事后直直地伸了个懒腰,“有点困了。”她说。但她并没有走回卧室,而是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杏仁露,然后才返回卧室,并将杏仁露放在床头。我拿起杏仁露,拉开拉环,然后递给她。
妻子喝了两口杏仁露之后便沉睡过去,我望着她熟睡的身影,心想,你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