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颠沛流离苦菜花 冲喜落在林二家
生逢乱世很苦,乱世佳人是一个凄美悲伤的形容,奶奶她是一朵极苦寒又极艳丽的花,零落在人间经历着一切。前些年父亲曾为她老人家作文写歌,让我们子孙后人都要铭记。歌词的第一段是这样的:
‘一夜寒凉满园枯,遗世新梅,几朵蓓蕾孤。白雪红颜随风舞,香蕊不知归何处?飘落林家做春树,桃花夭夭,离人留不住。欲避鬼魅苦无路,紧闭门窗锁艳骨。’
奶奶她出生在上世纪最黑暗与动荡的一零年代末。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幼年时,她生活在一个非常富足温暖的环境里。上有慈爱的双亲,左右有相亲相爱的兄长和姐妹,周围有无微不至的佣人丫鬟,衣有绫罗绸缎,食有山珍海味,住有绣阁香闺,玩有亭楼阁水榭花园,行有良伴相陪花轿代步……
这一切都在她七岁那年结束了,那是一次几乎灭门的悲惨祸事。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一帮土匪闯进了家门,所有家财和粮食被洗劫一空,疯狂杀戮惨绝人寰,火光烈烈,凄厉哀嚎不断。所幸在危难瞬息之间,父母指点她和哥哥妹妹逃到后山,藏在的一个洞里才躲过一劫,漂亮的姐姐却没有来得及逃脱,小小年纪就血溅花台。一夜之间,殷府血流遍地,只剩下断壁残烟。除了他们兄妹三人侥幸活了下来,其余人等尽皆命丧黄泉。
兄妹三人失魂落魄日夜狂奔逃离家园,为了活命,他们离家越来越远,以至于奶奶一生都再也没有回过她的出生之地。
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都在四处奔波东躲西藏,躲避着战乱杀戮和天灾饥荒,靠帮人打短工做零活甚至乞讨为生。能够安稳度日,能够一日三餐有顿饱饭,就是他们活下来的理由和最大的梦想。
幸运的是我舅爷爷识点字,比较机灵能干,带着两个妹妹在举步维艰的漫漫岁月中挣扎着长大成人,一个都没少。
这就是战乱背景下的悲惨人间。
战争,人类迄今为止最为疯狂而不自省,最为愚蠢而不自知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生命是没有温度和颜色的。游戏的结果也没有真正的赢家,失败者成了奴隶,失去了做人的权利;而胜利者成了恶魔,它根本就不削做人。一个只奴隶和恶魔而没有人的世界,就是一个原生态的动物世界。那个知道野蛮是不属于人的、战争是应设法化解制止的、能够把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化作诗酒歌舞琴棋书画的地方才算得人间。有想法去化解制止战争的人,方能算得真正进化为人了。有能力并努力去化解制止战争的人们,就是伟人,是人间永远的守护神。
奶奶排行老三,乡邻都叫她殷三妹。十五岁那年,他们兄妹三人流浪到柳家湾一带,机缘巧她嫁给林府二少爷,实际上就是给那个病怏怏的二少爷冲喜的,也就是那种所谓年庚八字相合,能冲淡别人家的晦气和厄运,并能给主家带去福分吉祥的喜娘。既没有对等的门第,也没有相识相知相恋的过程,那是一种大户人家对寒门穷苦女子的肆意挑选,一般来说女方是没有自主回旋余地的,尽管也有些女子千不愿意万不甘心,但为了全家的利益而不得不做出牺牲。
奶奶她嫁到林家为身后的哥哥妹妹换得一块土地的租种契约。他们可以不再东奔西走地寻找生计,可以稳定下来建立一个粗陋的家园。这是一个注定的无可奈何的交换。
人世间的事儿有时竟然也是非常地荒谬怪诞,往往苦寒人家出生的人们,其生命力象疯长的野草,铲也铲不尽,压着它还长;而那些富豪人家的孩子们往往却如瓶中的鲜花,瓷瓶它也枯,金瓶它也败。
遗憾的是有那么多的人宁愿为了财富而忽视生命,又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散尽千金赎回生命。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人只有一次机会经历生死旅程,生命它只能前行,不能转身。
奶奶在林家像一个贴身丫鬟细心照料服侍着林二少爷,这位少爷虽然身体不好,但他读过诗书,有些见识文才,心地还善良。
奶奶跟着他也算过了几年平静安稳的日子。她由一个小姑娘变成了小妇人,尽管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林家二媳妇的名声却很响亮,她敬老爱幼,尊夫守道的德行受到大家交口称赞。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奶奶在林家出人意料地越长越漂亮,她的美貌让那些男人和年轻的后生们有意无意地在她周围来来回回的路过,没事找事到林家院子来转悠。奶奶对他们都和颜悦色,以礼相待。
但是,这种好日子在她二十二岁那年结束了。原因是那年夏天她为林家诞下一女,林家人上下都不痛快,更雪上加霜的是林二少爷就在那年冬天走完了生命的全程。据说他去得很安详,有奶奶这样的人为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送去弥足珍贵的温馨呵护。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但就从这个寒冷的冬天开始,奶奶的苦难历程又一次开始了,身后没有男丁,又失去了需要照顾的病人,在林家这样的家庭是很难生存的。
虽然最初的一段时间似乎还可以安稳度日,但那绝不是林家人有多少善心。只是因为林家还剩下不少算是健康却心怀叵测的男人,只是因为他们有家有室还贪心不死,只因为奶奶善良本分又看似柔弱,只因为奶奶美若天仙却又孤儿寡母。
但是,让林家所有心存幻想的男人们意想不到的是奶奶的坚韧顽强,尽管他们软硬兼施,尽管他们办法用尽,就是从未有人得逞。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聪明,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心里分辨着是非善恶,在奶奶的眼中林家唯一不坏的人,就是那个死去的病人。她绝不会让自己落到那些内心龌龊的人手里,受他们的侮辱作贱。
在一次次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较量中,奶奶艰难地守护着自己的内心和尊严,但日子也越来越举步维艰。白天有做不完的脏活、累活、苦活,晚上如惊弓之鸟心惊胆颤防着坏人,门窗三番五次拴了再拴,经常盯着门闩窗栓到精疲力竭,听着那些假的猫叫狗叫到迷糊入睡。
常年累月的过度劳累和没有尽头的内心煎熬,让奶奶如花的容颜越来越憔悴,一天一天瘦弱枯萎。
林家大院犹如一片没有边际沼泽,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潭。但是,奶奶她虽没有屈服,但也没有激烈地抗争,她只是巧妙地躲避,默默地坚守,静静地等待。
尽管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尽管望不到苦海的尽头。但她始终都没有放弃,只因为在她生命的枝头开出的那朵小花:就是我的那位异姓姑姑。虽然她在其他人眼里或许轻贱如草,但她却是奶奶灵魂深处的至宝。希望的火焰就是这样在黑暗中若有若无不明不白地闪耀着,引导着奶奶苦度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