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砸下的光太亮了,亮得晃眼,每一束都精准聚焦在衣香鬓影间流淌的虚伪寒暄上。空气里混杂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陈年酒液的味道,熏得人头晕。
我端着一杯拉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脚,视线掠过那些堆笑的脸孔,最终定格在主位旁边。
陆沉在那里。
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西装,衬得他人模狗样。他正微微侧头听身旁一位长辈说话,唇角勾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雷打不动的、令人厌烦的从容,好像这世上没什么能真正让他动容。
包括三个月前,他轻描淡写地用一纸协议否定了我们之间那场更像是商业联姻的婚约,让我和我的家族成了圈子里一时的笑柄。
杯中的酒液晃了晃,映出我眼底一丝冷津津的光。
就是现在。
我端着酒杯,步子踩在厚绒地毯上,悄无声息。
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微带歉意的笑,目标明确地朝着那一片“和谐”走去。
经过陆沉身边时,脚下似乎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哎呀!”
惊呼声里,深红的酒液脱手而出,划出一道淋漓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几乎是痛快地,全部泼洒在陆沉那身雪白的西装上。
刹那间,以他为中心,周遭的空气冻结了。
所有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利箭般射过来。
陆沉低头,看着胸前迅速蔓延开的、不堪的酒红色污渍,那颜色刺目得像血。
他脸上那层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眉头缓缓蹙起,抬起眼来看我。那眼神沉沉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我捂住嘴,眼睛睁圆,一副惊慌失措到了极点的样子:“陆总!对、对不起!我刚刚没站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声音拿捏得微微发颤,满是惶恐和无助。
演技满分。
死一样的寂静。
陆沉没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压力无声弥漫。
周围的人也噤若寒蝉,等着看戏。
就在这时,他身旁一个人猛地站了起来。
“哥!”声音清朗,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歉意,“没事吧?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地毯确实有点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是张生面孔。
很年轻,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修剪得利落干净,一张脸俊朗得极具冲击力,眉眼间和陆沉有三分相似,却全然是不同的气质。
陆沉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是阳光下的清泉,急切和担忧明晃晃地写在他眼里,干净得不像这个圈子里的人。
陆星野。陆家那个常年养在国外、最近才被召回来的小儿子。陆沉的宝贝弟弟。
我心里冷笑一声,鱼儿上钩了。
陆沉的目光转向他弟弟,眉头蹙得更深,似乎想说什么。
我抓住这个机会,像受惊的小鹿般,脚步微一踉跄,迅速躲到了陆星野的身后。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揪住了他西装后摆的一点点布料,身体微微靠向他挺拔的背脊,寻求庇护的姿态做得十足。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年轻人身体瞬间的僵硬。
“对不起,陆总,我真的……”我带着哭腔,把脸半埋下去,呼吸间是他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气,混合着一点点淡淡的青草须后水味道,很好闻。
桌布长长地垂落,掩盖住桌面下的一切。
一片混乱和静默中,无人看见。
我微微侧身,确保自己的动作完全被陆星野的身影挡住,然后,纤细的脚踝抬起,踢掉了碍事的高跟鞋,穿着丝袜的脚尖,带着一种缓慢的、试探性的恶意,轻轻勾上了陆星野西裤包裹下的小腿。
一下。带着暧昧的磨蹭。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腿部肌肉猛地绷紧,硬得像铁。
他甚至极轻地倒吸了一口气,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一路蔓延到了耳根。
他整个人都僵直了,像被施了定身术,连原本要继续替他“不是故意”的我辩解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陆沉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最终落在我那张写满后怕和无辜的脸上,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但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不好发作。
他对着陆星野,语气听不出情绪:“先带她去旁边休息。”
“好,好的,哥。”陆星野的声音有点发紧,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护着我从那一圈令人窒息的目光中离开。
我的脚尖早已规规矩矩地踩回高跟鞋里,仿佛刚才桌下那番惊世骇俗的撩拨从未发生。
走到休息区,他替我拉开椅子,动作还有些不自然,眼神躲闪着,不太敢直视我。
“谢……谢谢你啊。”我坐下,仰起脸看他,眼眶还特意憋红了些,声音软糯,“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你哥哥他……好像很生气。”我适时地低下头,肩膀微缩,扮演着惊魂未定的小白兔。
“没、没关系!”他立刻摆手,语气恢复了些之前的爽朗,只是耳根那抹红依旧顽固,“我哥他就是有点洁癖,表情严肃惯了,其实没那么可怕的。你别怕。”
他说着,递给我一杯侍应生刚送来的苏打水。
“我叫陆星野,刚回国没多久。”他自我介绍,笑容干净,带着点大男孩的腼腆,“之前好像没在宴会上见过你。”
“林薇。”我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指,感受到他又是一颤,心里那点恶劣的趣味得到极大满足,“可能我……不太起眼吧。”
“怎么会!”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是说,林小姐很漂亮,见过应该不会忘记的。”
我垂下眼,抿唇笑了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羞涩。
猎物进笼的第一步,完成。
陆星野和陆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简单,直接,热情,像一张白纸,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接近他,容易得超乎想象。
那次宴会后,我“巧合”地在他常去的画廊“偶遇”他,对着一幅抽象画发表了一通看似深刻实则胡诌的见解,他眼睛亮晶晶地看我,像是找到了知音。
我们“意外”地喜欢同一部冷门电影,同样对城西那家隐藏很深的爵士酒吧情有独钟。
我偶尔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点点被陆沉“欺压”的委屈和脆弱,却又很快强装坚强。
他总是显得义愤填膺,又带着笨拙的温柔想要安慰我。
关系进展快得离谱。
牵手,约会,在晚风习习的江边,他看着我,眼睛亮得盛满了星星,真诚得令人几乎要产生负罪感:“薇薇,你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
我笑着吻上他,堵住了他后面所有的话。吻技高超,足以让他意乱情迷,忘记思考。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微弱地刺了一下,但我忽略得彻底。
我要的是陆沉的难堪,是报复的快感,谁让他是陆沉最在乎的弟弟呢?活该。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拉斯维加斯的天空被霓虹灯染成光怪陆离的颜色。
空气燥热,弥漫着一种廉价的甜腻和放纵的气息。
“我们结婚吧!就现在!”我从老虎机上跳下来,抓住陆星野的手臂,眼睛因为微醺和兴奋显得格外亮,指着马路对面那个24小时开放的小教堂,“敢不敢,陆星野?”
他显然也喝了酒,脸颊泛红,看着我,眼神是滚烫的、全然的痴迷和冲动:“你说真的?”
“你不敢?”我挑眉,挑衅地笑。
“谁说的!”他猛地拉起我的手,十指紧扣,手心滚烫带着薄汗,“走!”
彩色的灯光旋转,打扮成猫王样子的牧师嚼着口香糖,说着口音浓重的祝福词。
一切都荒诞得像一场廉价的美梦。
直到那枚小小的、素圈的银色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冰凉的触感让我激灵了一下,有瞬间的恍惚。
“薇薇?”陆星野低声唤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安。
我抬眼,看着他清澈眼底清晰映出的那个穿着白色蕾丝短裙、头戴廉价婚纱头饰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踮起脚尖吻他:“老公。”
他立刻被这个称呼点燃,紧紧回抱我,吻得热烈而虔诚。
两本鲜红的结婚证书拿到手,纸张单薄,却莫名有些烫手。
走出教堂,燥热的晚风一吹,陆星野似乎清醒了些,他看着手里的证书,又看看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我没给他机会。
拿出手机,直接点开了视频通话,请求人:陆沉。
响了三声,接通了。
屏幕那端出现熟悉的书房背景,陆沉似乎还在工作,穿着深色的家居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他看到是我,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眼神冷淡带着询问,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林薇?什么事?”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淡漠。
我笑靥如花,猛地举起手里那两本崭新的结婚证,紧紧贴住摄像头,确保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母都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陆总,”我的声音甜得发腻,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炫耀,“不对,以后该改口了。”
我故意停顿,满意地看到屏幕里,陆沉脸上的冷漠瞬间凝固,镜片后的眼睛骤然眯起,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
他看清了结婚证上的名字。他的弟弟,和我。
我一把拉过旁边还有些懵懂的陆星野,紧紧搂住他的胳膊,将灿烂的笑脸怼到镜头前,声音拔高,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碾磨般的快意:
“以后我也要叫你哥哥了哦~”
屏幕里,陆沉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铁青,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他摘下了眼镜,捏着镜腿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几乎要穿透屏幕,将我钉死在拉斯维加斯这片浮华的土地上。
我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咧到最大,一字一顿,吐出最后三个字:
“前、未、婚、夫。”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寂,沉重的呼吸声压抑地传来。
下一秒,屏幕猛地一黑。
他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在拉斯维加斯喧嚣的夜晚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举着手机的手臂缓缓垂下。刚才那股极致的、近乎癫狂的畅快感,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大片冰冷空荡的沙滩。
夜风吹过,激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我下意识地摸向无名指上那枚廉价的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竟硌得指根微微发疼。
旁边的陆星野似乎终于从酒精和混乱中彻底清醒过来,他看着我,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盛满阳光和爱意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茫然的慌乱。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薇薇……我们……”
后面的话,被淹没在呼啸而过的跑车引擎声里。
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狂欢落幕后,一下,一下,敲打着空洞的胸腔。
刚才那极致癫狂的报复快感,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嗖地一下泄了个干净,留下一种冰冷的、摇摇欲坠的空洞。
无名指上那枚廉价的戒指,此刻像一道冰冷的铁箍,硌得指骨生疼。
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就僵在了嘴角,显得怪异而勉强。
“薇薇……”
身旁传来陆星野干涩、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我转过头。
他脸上的潮红和醉意已经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苍白。
他看着我,那双总是盛着阳光、爱意和纯粹信任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以及一种正在迅速崩塌的、碎裂的慌乱。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同样鲜红的结婚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们……”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刚才……你对我哥说的……”
那些话,像淬了冰的针,终于在他酒醒后的意识里清晰起来——“前、未、婚、夫”。
所有的“巧合”,所有的“情投意合”,所有我偶尔流露出的、关于他哥哥的“委屈”……在这一刻,恐怕都串联成了最不堪的真相。
我看着他眼底那片迅速积聚的受伤和难以置信,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闷闷地疼了一下。
但我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立刻戴上无辜柔弱的面具。事到如今,伪装已经失去了意义。
夜风吹起我廉价头纱的裙摆,周遭是赌城永不落幕的喧嚣,衬得我们之间的沉默震耳欲聋。
“所以说你接近我,嫁给我,都只是为了报复我哥?”陆星野难以置信地看向我,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破碎的痛苦。
“薇薇……是这样吗?”他背过身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者说,是绝望的求证。
所有的伪装被撕得粉碎,我那点阴暗的算计和报复心,在他赤裸裸的揭露下,无所遁形。
“是”我浑身发冷,牙齿几乎要打颤。
漫长的沉默。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街边的霓虹灯光似乎都凝固了。
他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我以为会看到怨恨和指责。
但我看到的,是一双通红的、氤氲着水汽的,却努力睁大了不肯让任何东西掉下来的眼睛。
那里面盛满了太多的情绪:被欺骗的伤痛、被利用的茫然、对未来无措的恐慌……以及,一丝残存的、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温柔?
他就那样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问出了那个最简单,却也最残酷的问题:
“林薇……”
“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点……真的?”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强忍泪水的样子,看着这个被我亲手拖入这场复仇漩涡的男人。
我的心,在那一片冰冷的废墟里,猛地、剧烈地抽痛起来。
那枚廉价的戒指,硌在指间,滚烫得像烙铁。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答案,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