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在门诊看了一位女患者,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是一位癌症患者。我看到她的双手指甲染成了红色,但两个食指甲没有染。我看出来她的指甲不是用现在常用的指甲油染的,而是用的凤仙花染的,我们从前叫包指甲。我看着她微微一笑,说了句“红指甲,鸡枣子染的”,她也回以微笑。我觉得她是乐观的,一般爱包指甲的人都是乐观向上、爱美的,你没见过谁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想着包指甲吧?因为包指甲在我们看来,本就是一件娱乐的事情。我说的鸡枣子是我们这边对凤仙花的叫法,算是凤仙花的俗名吧。从这位患者的穿着打扮能看出来她就是我们这附近农村的,我问了一下,她是安徽萧县的。
虽然萧县和我们是属于不同的两个省,但其实我们离得很近,我们村到萧县最近的地方也不过二十几里地,我们村的人都说萧县是西南乡,因为萧县就在我们村的西南方向。我们很多人家在萧县都是有亲戚的,我姥姥家就在萧县,但不是萧县的边上离我们最近的地方,现在用地图导航显示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小的时候我们去姥姥家、舅舅家都是走路过去。虽然三十多公里地现在说起来不算远,开车也不过几十分钟就到了,但那个时候一是因为我们人小,走路慢,再者那时候吃得不好,营养差,没有体力,还要拎着给亲戚家拿的东西,走不远就要停下来歇歇,所以那时候我们去姥姥家都是清早很早就起床出发了,走得快的话能赶上晌午饭,走得稍微慢点就错过了饭时。但到了姥姥家、舅舅家也总不会饿着,大人们会忙着热点剩饭,或者拿出点果子,让我们先凑合凑合填填肚子,说晚上早点做饭,留着肚子吃好的。我那时候最盼望着的就是这晚上一顿饭,总是能吃上两个鸡蛋,幸运的话还能吃上一顿肉。
那时候走亲戚当天是没办法回来的,所以那时候我也很喜欢在姥姥家住上一个晚上。舅舅家的男孩子多,几个人挤在一个大床上,几床被子胡乱地放在床上,我们几个人就胡乱地睡在一起,也弄不清谁盖的哪床被子,半夜里不是你的腿伸进了他的被窝里,就是他的头枕在了你的胳膊上,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床被子掉到了地上,几个人就挤在一个被窝里,谁也不愿意大冷天的起来去捡被子。
这次看到这位患者的红指甲,又勾起了我的回忆。
包指甲是我们小时候在夏天常玩的,但大多数是女孩子玩,男孩子也有玩的,但往往会因为红指甲被别的孩子喊假女人,所以一般男孩子不大玩染指甲。那时候染指甲,就是在夏天凤仙花开的时候,摘下一把凤仙花的花朵,在碗里捣成糊状,用那些糊状的花抹一点在指甲上,再用凤仙花的叶子包起来,然后再用缝衣服的线扎起来。我们一般都是晚上睡觉前包指甲,因为指甲包上了就不能干活了。这样包好指甲,第二天早上起来,把线解开,再把凤仙花的叶子取下来,就看到指甲被染成了花的颜色。因为我们这边的凤仙花有好几种颜色,有红色的,有紫色的,有粉色的,有白色的,有黑色的,但红色的是最多的,大家包指甲也大都是用红色的凤仙花,反正大家都认为红色的好,到底为什么红色的好,也没有人说得清楚,是红色的好看?还是红色的保持的时间长?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反正大家都认为红色的好,所以就都用红色的了。
包指甲还有一个讲究,就是不能包食指,因为有人说,如果包了食指甲,那个指头就会生疔疮,那个时候夏天生疮的人多,大家也都见过生疮的痛苦,那要是疔疮生在指头上得有多疼?十指连心呀!至于到底是谁说的包食指会生疔疮,也没有说得清楚,当然也没有人愿意以身试疮,所以包指甲时不包食指就形成了传统。这不,昨天我看到的那位患者的两个食指就没有包,这说明她们那里也有和我们一样的传统,虽说在我们这乡下有个谚语,叫做“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意思是说三里地远的地方风俗可能就不一样了,十里地远的地方规矩也变了,但这包指甲的传统却没有因为我们这几十里地远的距离而改变,也没有因为时间过去了几十年而改变,最让我意外和勾起我记忆深处的回忆的是这不包食指甲的传统规矩。所以我看到这位患者的时候既惊奇,也顿时感到亲切,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村的那些包指甲的往事,有种穿越回去的感觉。
虽然说男孩子很少有包指甲的,但男孩子小的时候,只要是有姐姐的,也总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姐姐们给包了红指甲,醒来后虽然发现了,但也洗不掉,在别人的笑声中哭一场也就接受了,接下来的几天,用手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小心点,怕把染过的指甲弄掉色了。
包指甲的故事里有一件让我直到现在想起来都有些伤心。那时候村里有一个女孩子,叫小美,小美比我大上好几岁,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她都已经上完中学了。我听说她的成绩特别好,而且她天生丽质,又聪明,看了几部电影,就学会了跳舞,她唱歌也很好听,那时候村里放过的电影里的歌曲她都会唱,她本来是可以继续升学的,但她的家庭实在是太困难了,姊妹六七个,她的父亲还卧病在床,她的母亲身体也不太好,她又是姊妹里的老二,她的大姐根本就没有机会上学,她能上完初中就已经很不错了。她不能再继续升学了,她的家庭需要她去挣点补贴。但是她年龄小,身子骨弱,又干不了生产队里的那些活,于是就经过别人介绍,到城里人家做了保姆。
从那之后我就很少看到她了。有一年夏天,她回到了村里,穿着洁白的连衣裙,手指甲染成了各种颜色。那几天到她家串门的人特别多,我们几个孩子也凑过去了,那一次她看到我们几个孩子到她家里来,就从她从城里背回来的包里拿出几块糖,分给我们几个孩子。我看到她的指甲花花绿绿的,那指甲染的很好看,不像我们村的人用凤仙花包指甲,不光把指甲染了色,其实手指头半截都染了色,手伸出来的时候让人感觉到那手是抓了什么颜料没有洗干净一样,所以我就说“姐姐你的指甲真好看”,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过了几天,小美就回城里了。可是村里人突然就开始议论她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小美找了份吃商品粮的工作,有的说小美在一个大官家当保姆,有人说那次进城看到小美和一个男的在一起…反正说啥的都有。渐渐的就有人说小美的坏话了,说她不正经,说她做丢人的事,大人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如果正赶上我们这些孩子在旁边,立马就放低了声音,或者是互相凑到耳朵旁说,说的时候还不忘拿眼睛瞟我们一眼。其实我们那时候啥也不懂,只是对那样的眼神很害怕。
第二年夏天,小美又从城里回来了,她还是穿的连衣裙,是蓝色碎花的,显得有些憔悴。听大人们说,小美以后不到城里做工了。我们去她家串门的时候,她也没有出来,就把自己关在一间屋里,她家里人说,你们这些小孩到别的地方玩吧,你美姐休息了,我们就跑开了。后来的日子里,虽然小美在家里,但我们都没看到过她,她家里人也不让我们到她家串门。
转眼到了秋天,村里来了几个外乡人,听口音应该是远地方的,我不太能听懂他们讲话,有几个男人,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妇女。那几个男人除了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拄着一根柺,另外几个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都算是老头子了。后来他们就带走了小美,我那时候正好站在她家门前的路上,天有些凉,我的薄夹袄也不太保暖,我被凉风吹得直流鼻涕。他们出门的时候,我怕他们看到我的鼻涕笑话我,我就使劲把鼻涕吸进去,再用袄袖子擦了擦鼻子。小美看到了路边的我,我看到小美的眼里有泪。后来他们就坐上了那些人赶来的三匹马拉着的马车,一个男人挥起鞭子,赶着马车出了村子,我跟在马车后面跑了一阵子,我看到那马车出了村子后朝着西北乡的大路飞奔而去,只剩下一阵尘土飞扬。
后来很多年都没听人说起小美,再后来我也离开村子到外面读书了。有一年夏天放假,我回到村里,母亲说,你还记得你美姐吗?我说记得,母亲说你美姐是个苦命人,这才过上点好日子,就没了。
这都是后来零零碎碎听来的:那年美姐从城里回来,是因为在城里被男人骗了,由于美姐很好强,一口气没缓过来,就把自己给气病了,到医院去看了,说是精神病。我也就想起来了为什么那段时间美姐只是呆在房间里不出来。后来有一个西北乡的外乡男人因为身体残疾,一直找不到媳妇,经人介绍,愿意娶美姐,美姐的家人因为没钱给美姐看病,就同意了。后来美姐到了那家,那家人带她去医院看过几次病,总算好点了。后来美姐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但那个男人整天打她,直到后来她的孩子长大了,懂得护着她了,她才算过上点好日子。可是没过两年,美姐就得了重病。
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我有时还是会想起美姐的事,尤其看到这位患者的红指甲,勾起了我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