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伦村的清晨永远是灰蒙蒙的。村里的一个水井旁,一条井绳贴着井沿正发出咕噜咕噜地摩擦声,黑胶皮水桶顺着井壁慢慢向上爬着,爬到半路又出溜下去,然后伴随着一声女人吃力的喘息声,这水桶又顺着井壁乖乖地爬了上来。“月牙又挑水呢?”正要去地里干活的张大婶路过。“哎!”伴随着一声用力的应答,一个穿着红色对襟袄的娇小女人就把一桶水提上来了。摘掉磨破边的手套,月牙一双冻得又红又皱的手擦了擦鼻尖的汗,晃晃悠悠地颤着身子,把水抬进家倒在水缸里。
这农村的井分两种,一种是把黑胶皮水桶顺着井绳咕噜咕噜放下去,听到咚的一声,然后再把绳子往下放一放,手头一沉,再把桶顺着绳子一下一下地提上来,这种井多半得男人用。还有一种井是直接从地下往出压水的。长的手柄往下一按,就会想起“嘎吱嘎吱”的压水声,连接着底下水井的笼头变会流出谁来,稀稀拉拉的,总没有前面的用桶来的痛快。月牙家的井与别人家的井都不一样,他们家的井是在村里的路上,确切的说是在路中央,正对着月牙家的院子。这口井自月牙嫁给福成起就有了,院子里没有井,这井就用来补了缺。月牙家有一头猪,一头牛,十几只羊,还有几只会下蛋的鸡,每天除了喂饱孩子的嘴,还得喂饱他们的嘴。等到把孩子用一条绳子牢牢拴在炕上的一角后,月牙这才可以放心地推着风箱生火做饭。
50元钱,30颗鸡蛋,一条月牙亲手织的围脖,福成带着这些东西一年前就走了,是月牙亲自把福成送上了车的。进城的主意是福成提出来的,一来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去城里闯荡了,城里挣的钱肯定比庄稼地里多,二来孩子一天天大了以后得接受好教育,等他去城里挣上钱就可以把娘俩接到城里,那天晚上躺在炕上的福成把这个主意告诉月牙。起初月牙听了没说话,只是突然红了眼眶。但第二天天还没亮,月牙把还在熟睡的福成摇醒,说她同意让月牙进城。福成走了,这挑水的活就留给月牙了,
月牙和福成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井旁。福成给月牙家挑水,月牙正在井旁洗衣服。上身一件鲜红色的对襟小袄,两根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垂到腰际,寒冬腊月那小手冻得通红,把福成看得心疼不已。月牙他爹已经死了好些年了,而月牙的妈到老了又中风偏瘫,哥哥姐姐都已成家了,亏着月牙一直尽心尽力的伺候着,这一照顾就是六年,小姑娘眼睁睁地变成了老姑娘。村里跟她同年出生的闺女早就嫁出去了,可她的婚事到了25岁了还八字没一撇。一来二去她对这挑水的福成动了心,这男人身强体壮,有一身子力气,长得不差,人也老实踏实。要不是月牙妈一天夜里蹲在院里墙根底下上厕所时突然一头栽倒再没醒过来,月牙从老姑娘也变不成小媳妇。
村里小卖部里有一部固定电话,一年以来月牙就靠这个和福成联系,市里面有公共电话亭,离福成搬砖的工地也不远。福成刚走的时候月牙几乎每天一忙完农活就急忙奔到那里给福成打电话。“福成,家里的两只母羊都下小羊羔了,母羊奶不够吃有一个差点没活过来,”“福成,咱家的鸡最近不给好好下蛋了,王叔说是因为饲料的问题,我这几天地里的活还没忙完,让二娃给我捎了。”有的时候月牙也想和福成诉诉苦,但那双因每天挑水被冻成干瘪萝卜的手捏着听筒,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福成在城里工地上受苦受累,还能拿钱回来,自己吃这点苦算啥。其实这福成中途回来过一次,给母女俩都买了一身新衣服不说,还拿回了500块钱,月牙高兴得合不拢嘴,忙问:“福成你在城里干啥了挣这么多钱?”,福成没看她,担起水桶,“拿着就对了,我去挑水”,福成闷着头出了屋。月牙又有盼头了,福成不到一年就挣这么多,平时地里的庄稼够吃,鸡蛋也能卖几个钱。我自己省着点,再过一年就能和福成一起去里了。
可这最近月牙躺在炕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黑漆漆的夜里,月牙翻来覆去就是不能合上眼。最近几天给福成打电话没打通,唯一打通一次福成没说几句就挂断了。起初月牙认为福成是忙,她就换个时间打,思量着早上没开工的时候或者中午休息的时候打,结果还是打不通。月光清冷的发白,映照着窗户纸仿佛像结上了一层霜,也映照着孩子熟睡的面庞,月牙看着空空荡荡的炕上就她们娘俩,心中忽地生起一丝恐惧,慢慢的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有点后悔让福成进城了。
月牙安顿好孩子后又来到了小卖部的电话旁,不过她这回选择在福成收工以后的深夜。她准备再给福成打一个电话,毕竟听不到他的声音她是不能安心干活的。“月牙这么晚了还来打电话啊?”“哎!”月牙应了一声就赶紧拨了号码,电话这次终于被接起来了,月牙高兴地正要叫福成,还没说出口就被堵回去了,“喂,你找谁呀,大半夜的?”一个慵懒的女人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了过来。月牙先是吓了一跳,她听到的不是福成的声音,但怎那么会是女人的声音?等她醒悟正准备问对方是谁时,那边的人早已经把电话挂掉了。月牙只感觉血往头上涌,她不知道是怎么放下的听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跨出门的,晕晕沉沉的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回去。
夜晚的月光依旧清冷,月牙挎着篮子往回走。自家的井还在路中央,井沿被月光映衬下轮廓异常的清晰,圆圆的井口就像一面深不可测的镜子。月牙不知不觉地来到井边,往下一看,就看到月光的倒应下自己的面容,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她的轮廓变得清晰了,旁边还有福成也在,她正准备笑着,突然发现自己的脸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摸着口红烫着头的女人,鬼魅地望着自己,又望向福成,她手上跨的篮子瞬间掉在了地上,月牙慌忙去捡,“见鬼了,见鬼了”直嘟囔,迷迷糊糊地就回到了家里。
从那以后,月牙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是在在村子里徘徊,就是在村口张望着什么。半夜睡觉,月牙搂着孩子,睁着双大眼睛,稍微听到窗外有想动,就出去看是不是福成回来了。起初她不敢出门,就把窗户纸用手捅一个窟窿,从眼儿里偷偷向外瞄。后来她又觉得是门外的响动,大着胆子开了门,可是一出院子,她就看到了院子门前的那口井,阴森森的,便又吓得慌忙关好门回屋。过了一会儿,她又开门,又关门,循环往复,折腾一晚上。后来,人们经常看到月牙白天绕着井边一圈一圈地走,来来往往的村民看到了开玩笑,“月牙,里面有啥啥好东西呢,福成在里面呢?”直到听见屋里的孩子哭了月牙才慌忙回过神来跑回屋里。
那天清晨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张大伯牵着他的牛慢悠悠的朝着村口的方向走着,远远看到路上那口井旁边有一个东西在那里徘徊,一开始大伯还以为是谁家的牲口半夜跑出来到井边觅水,再往前走走他看到那是一个人影,揉了揉眼一看,那不是月牙么?大半夜突然大伯心里一惊,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腿就跑,边跑边喊,但月牙听不到,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她头往里一载就扑通一下跳了下去。
后来福成不知道怎么回来的,回来接他的孩子。据说是开车回来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女人,那个女人烫着头,涂着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