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军
“陈法官啊,我是张XX(化名),我今天找你办退费来了!”电话里,那个熟悉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这个当事人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以前市里某著名酒企从事酿造工作的高级工程师。退休后,由于有一身酿酒好技术,经人介绍,被李某(化名)聘请在烟台某地帮李某建起一座葡萄酒厂,老头亲自选厂址、规划厂区、建化验室、组织生产,就在酒厂步入正常经营轨道时,老头却与李某关系闹僵了,被酒厂赶了出来。
于是,双方你来我往的一系列诉讼拉锯战开始了。
先是老头诉酒厂违约,后是酒厂诉老头违约,分别以不同的案由在不同层级的法院起诉。酒厂诉老头违约的案子在我们中级法院立案后,老头先前诉酒厂的案子因管辖异议成功,也从基层法院移到了我们中级法院,两个案子一齐来了,各种麻烦和不顺也来了。
先是并案诉讼不顺。由于是同样的事实引起的争议,为提高司法效率,统一裁判尺度,根据民诉法的相关规定,这两个案子本可以以本诉和反诉的方式合并成一个案子进行审理,但老头不同意合并,因为并案后他会变成本诉被告、反诉原告。他觉得当被告太丢人,明明自己吃亏,自己在理,怎么能当被告呢?必须当原告!我们向他解释反诉原告和原告在诉讼地位上是一回事,还能省交一半诉讼费,他死活不信。没办法,我们只好放弃并案,分别审理。
紧接着是开庭不顺。第一次开庭时间到了,酒厂的代理律师早就来了,却迟迟不见老头到庭。打电话一问,他已到了审判楼大厅,但上不来。原因是老头下身残疾是坐着轮椅来的,推轮椅的老伴力气太弱,没法把他弄上来。无奈,我只好领着书记员下楼,一边一个,小心翼翼地把老头扶进了二楼法庭。老太太则收起轮椅一脸温顺模样地跟在后面。
第一次不是正式庭审,是庭前证据交换,由我组织。老头准备了一大堆证据材料。我让他一件件举证,对方一件件质证。老头每举证一样,对方就否认一样,对方一否认,老头就恼,急了就破口大骂。我赶紧制止,甚至敲法槌警告,老头不听,情绪一直很激动。一旁的老太太有些害怕了,一个劲拽他袖子,阻止他说。老头不听,甚至有几次被阻止急了,转身开始骂起了老太太。骂着骂着,老头又哭了起来,说自己很冤,很可怜,又说对方人品太坏、太欺负人,而且欺负一个年老的残疾人。就这样,证据交换断断续续进行了一上午。
庭前证据交换结束后,我把情况汇报给了主审法官。鉴于老头今天上午的表现,我俩一致担心下次正式开庭会不顺利。
果不其然。正式开庭时,老头请来了两名律师。本以为这次有了律师,庭审能顺利进行。没想到,开庭没多久,老头居然和自己的律师吵了起来。主审法官每询问完一个问题,律师回答后,老头都要再阐述一遍他自己的观点,很多观点跟律师相左,弄得律师无所适从。而且他还常常答非所问,固执异常。中途有一次,律师实在无奈,就一个问题的回答帮他进行了语言表达上的纠正,结果惹恼了老头。老头当场指责自己的两名律师在帮对方当事人说话,而不帮自己说话,是对方的律师,并当庭表示开除他们的代理人资格。说实话,这是我干审判以来,第一次遇到当事人当庭开除自己律师的情形。当然,“开除”一词并不准确,正确的法律术语应当叫解除委托。
庭审结束了。跟主审法官初步交流了案情和裁判观点后,我开始拟制判决书。这个案子,最大的麻烦就是当事人之间签订的合同内容过于粗糙,对双方各自的权利义务约定比较模糊,以至于在判定是否构成违约时,合同上依据不是很清晰,且双方对对方各自主张的事实又均不认可,老头说自己是被酒厂赶出来的,酒厂说是老头自己主动擅离岗位不干了,这给案件基本事实的认定带来一定的困难。另外,老头还主张在签订书面合同之前,双方订立了口头合同,存在好几个月的事实劳动关系,酒厂以老头没有证据证明进行否认。案情显得扑朔迷离。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老头也留了一手。那就是他有个记日记的好习惯,他有一个专门的本子,每天用笔记录工作计划和当日完成的工作及其他一些重要事项。其中,在日记本中的一页上,记载了他曾借给酒厂负责人李某用来建酒厂的有关酿酒设备、物资及钱款的详细清单,清单下面有酒厂负责人李某的签字。
虽然通过双方的陈述和庭审表现,合议庭成员包括我在内,心里都认定老头的陈述事实大概率为真实。但由于酒厂不认可清单上签字的真实性,只能通过第三方鉴定机构进行笔迹鉴定来帮助确认。不出所料,最后的鉴定意见为签字真实,这证明了我们的判断,也证明了老头的人品。虽然这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犟老头,却也是一个诚实的老头。
最终,我们作出一审判决支持了老头的诉求,甚至包括在正式书面合同签订以前,他为酒厂实际工作过几个月的事实,我们也在判决中进行了确认,并支持了他提出的与此相关的诉求。说实话,这种支持,既依据了证据,也一定程度上依据了老头的人品。民事裁判的公正性,在证据不是完全确凿的情况下,有时也依赖于法官自己的内心确认。
一审判决结果岀来后,老头很满意,来拿判决书那天,他颤巍巍地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含着热泪,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陈法官,太谢谢你了!你和韩法官都是公正的好法官。等案款拿到手了,我要好好请请你们,表达我的心意!”
“别,不用感谢我们,判决是合议庭集体研究的结果,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您以后别来找我们,麻烦我们,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笑着调侃,却也说出了心里话。此前,他一天不知能给我打多少个电话,以至于他的电话号码在来电显示上一亮起,我一看尾号那几个数,立刻就知道是他打来的,心跳也总在那一刻莫明地加速起来。实在头疼跟他打交道。他在电话里主要是倾诉、痛斥,语气中流露的是对一切人的不信任,有时又夹杂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暗示和诱惑,还有对我不断旁敲侧击式的试探。这是一个狡猾的老头。
两个案子一审他都赢了。一审判决送达后不久,对方上诉了。我知道坏事了,麻烦又来了。果然,办公室的电话,从此又不断地响起来了。“他凭什么上诉?他还有脸上诉?你们法院就不管管他这种不诚信的行为吗?”“陈法官,二审有改的可能吗?我觉得他们肯定会找人的。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放心,二审一般不会改的。您这个案子在证据上我个人认为还是比较充分的。就是改,也顶多会改一小部分,就是前面事实合同那部分有可能会改,别的部分没事。”实在没办法了,我最后只好在电话里坦白了我的个人观点。这个难缠的老家伙。我心想。
快到年底了,都在全力加速结案。很快,省院的二审结果出来了,意料之中,维持。
在我们还不知道二审结果之前,老头就已打来了电话,电话是报喜的,告诉我他已经收到二审维持的判决书了。“感谢你们,感谢二审法院,你们都是公正、令人尊敬的好法官!”电话里,传来的老头洪亮而激动的声音。
“我们也祝贺您,老人家。这下您终于可以放心了,讨回正义了!“我发自内心真诚地说。“是啊。太不容易了!呜呜……”电话里,传来了老头的呜咽声。我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坐在轮椅上孤立无助的样子,想起了他在法庭上老泪纵横、声泪俱下控诉的情景,心里也不由感触,一阵发酸。
放下电话,一旁的书记员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说,这老头挺不容易的,酒厂不该这样欺负他。我呵呵一笑说:“就这老头的个性,当初到底谁欺负谁还说不定呢!”“也是。”书记员抿着嘴,会心地笑了。
几天后,酒厂一方的律师给我打来的电话。
“真不好意思,陈法官,有件事情我们想麻烦您帮个忙。”律师的语气客气而尊敬。
“不客气,什么事情?您说吧。”我也很客气。
“您也知道我们那个案子二审维持了。我们的当事人现在想主动履行,但遇到了麻烦。需要您出面帮一下忙。”
“什么麻烦?”我好奇地问。
“我的当事人想主动履行,可是那个老头不配合,我们打电话问他要银行卡号他不给,再打电话不接。找人传话,他说让我们把钱打给你们法院,他才接收。他再不接收,我们就要产生迟延履行债务利息了。”
“好吧,那我跟他说说,让他把账号直接提供给你们,你们打款他出收据,不就完了吗?通过法院交付太麻烦了。”我建议。
“您说的对,陈法官,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这个老头对我们一点都不信任,根本不愿见我们。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犟的当事人。”律师的声音,带着无奈,也带着歉意。我心想,这么犟的当事人,我也是第一次见。
几天后,按照我预约的时间,老头坐着轮椅来了,脸上笑呵呵的。酒厂的律师也早早来了。我笑着问老头怎么自己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跟老太太吵架了,老太太生气不管他了。没有老太太照顾的老头这次很听话,情绪出奇冷静,不吵不闹,我说什么听什么,把我吩咐的银行卡也带来了。我组织双方进行现场交付,并让老头提前写好收据,只等酒厂一方将钱打到账上就签字。一切貌似进展顺利。
然而,事情很快出现了意外。酒厂那边按老头提供的账号完成了网银转账,但老头这边左等右等,手机上始终没有收到入款的短信通知。打电话到银行查询,发现钱并没有到账。没办法,我只好通知酒厂再转一次,结果依然没有收到。这下老头恼了,把写好的收据一把撕碎,边撕边破口大骂:“就知道你们这帮坏人不讲诚信,老喜欢玩花招,想讹我钱!没门!不用转了,等我申请法院执行你们吧!”说着,转身欲走。
酒厂的律师一脸无奈,赶紧打电话把情况告知了酒厂负责人李某。李某也很懊恼,就听见他在电话里说:“我们明明按照他提供的账号转了,我们没问题,有问题也是他的问题。实在不要拉倒,爱咋地咋地吧!”隔着电话,我仿佛都能看见酒厂负责人李某脸上的无奈和愤懑。
“您再去趟银行仔细问清楚一下吧,会不会是您的账号有问题?”我努力按捺住烦躁情绪,对老头建议。一上午宝贵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唉。
老头最终听了我的建议,带着一脸愤愤的表情去了一趟银行。事情终于查清楚了,问题还真出在账号上。用银行的话讲,这是一个二级账户,转款额度有限制,一次转账不能超过5000元。所以,酒厂那两次几十万元的转款并没有成功。
事情真相大白了。老头重新换了一个能用的账号,酒厂再次转款,案款终于交付到位了,酒厂终于拿到了收据。
但我却没有解脱感,只有一种啼笑皆非的崩溃感,但愿以后再别碰到这样的当事人了,我心里暗暗祈祷着。
“陈法官,谢谢你为我这个案子操了这么多心,帮了这么多忙,我从心里真的很感激!”电话里,又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老人家,别客气。您不用感激我,我就求您一件事,以后别再打电话给我了。说实话,我一听您的声音心里就发毛,我都产生心理阴影了。”我说。“好,好,好。”老头爽朗地笑了,笑声中带着歉意。
“还有啊。我知道您是一个好人,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但您有两个小毛病,以后要注意改一下。”我趁热打铁地说。转业十多年了,依然改不了当初在部队当指导员时爱指导人的习惯。
“好,好,你说我听,什么缺点?我改正。”老头的语气透着从未有过的谦卑。
“一是您脾气太犟了。岁数这么大了,以后不要老那么犟了,宽和一点,尤其要对老伴好一点,否则,以后没人给您推轮椅,您余生可就麻烦了!二是您以后要多信任人,不要什么人都不相信,这样容易给自己和别人带来额外的麻烦。”我发自腑肺地说。
“陈法官,你说的对,我脾气是犟,是需要改,但信任就算了,我是真的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除了你们法院。你不知道,现在的坏人太多了,我这辈子因为信任人吃太多亏、上太多当了……”电话里,老头又呜咽起来。
唉,这个犟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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