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的母亲而言,我是个不孝子;对我的朋友而言,我是个诡异的家伙。
尽管如此,他们却表现出对我惊人的依赖。与其说是依赖,倒不如说是从我身上体会到了一种人世的艰辛感,最重要的是,他们战胜了这种艰辛,表现出与我不符的诸多特性。这让他们体会到了优越,不愿意轻易舍弃我。
虽然从未从他们口中听闻,但我敢肯定,他们在私下里对我多有议论,风君那个家伙呀,对生活充满了怨念,明明可以好好生活却热衷于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与之同时生成的,还有那股骄傲,他们们面对的可是同样艰难的生活呀,他们抵挡住了生活的压力,他们象征着人世向上的力量。
愚蠢!当然我从没从口中这么评价过他们,但是他们不明白的。对于蝼蚁,只能湿润青蛙皮肤的雨水却是淹没它全身的灾难。 就我对俗世生活的抵抗力而言,我确实只是一只蝼蚁,我并不羞愧言此。
这是我的优势,我向来认为正义是为了保护弱者而存在的,而我不正是那个弱者吗?所以享受这些家伙的关怀也是心安理得的呀。
至于我的长相,我曾在我同学的日记里看过相关评价:
他眼里好像时刻有阴谋在流动,明明只是普通的笑容却似乎带着些许残忍。
简单来说,我并把没有一副讨喜的尊荣。
当然,作为一个尚且活在人间的人类,我有着自己极为认可的闪光点。我乐于冒险,我胸膛的热血时刻汹涌。我毫不在意他人的评价,甘愿为了难得的险境而亲赴死亡。
对了,我从不伪装对他们的态度。有趣的是,他们只是觉得我是个有怪癖的家伙,感受不到来自我的恶意,称呼我为怪异的朋友。
若有我缺失的场合上,我能幻想得到他们对我的称呼,怪男风君。
哈哈哈,这其实很有意思。
自从他们把我送到轨皁镇后,我每天都在回想那些日子,那些无趣的日子,那些只有靠着幻想才能点燃活下去的欲望的日子,那些明明讨厌这日常却又一副无所谓态度并忍受的日子。
我并不觉得我有病,可他们非要把我送来轨皁镇疗养,说要让这大自然的空气抚慰我。
如果我足够中二,我应该回他们一句:相比抚慰我的可能,这大自然的空气被我污染殆尽是更容易实现的呀。
当然咯,我不会说那么奇怪的话,我接受了他们善意的帮助,毕竟弱者唯一的馈赠不就是接受吗?
好了好了,我似乎说了很多废话,偏离了主题。当然,我没有主题,反正我只是随便一写,难不成还考虑你这个未必存在的读者?这可不合我的性子。
接下来还是进入正题吧,我将讲述我在轨皁镇的那些日子,那些很有趣的日子,那曾让我胸膛满沸,熠熠生辉的日子。
来到轨皁镇的第二天,我结识了一个人,一个有意思的家伙。
他经常酗酒,喝醉后独自哭泣。在黑夜里,在酒馆的桌上趴着痛哭,橘色灯光没有带来半点温情,他的身子体验不到它带来的些许暖意。
自然,这不是我讨厌灯光的理由,大多数时候它们还是挺有用的。
那时候我很无聊,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温和地问:”怎么了,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在这哭泣呢?“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喝了酒就会觉得悲痛。
我觉得这是个只会浪费酒精的家伙。需知的是,酒精可是让人快乐的好东西,喝醉了不是狂舞的时候吗?
又过了两天,似乎实在没人搭理他,他还是找到了我倾诉。
人总是这样,摆出一副可怜模样以求得倾听,却不肯开始就老老实实倾诉衷肠。仿佛经过这几道曲折,其他人会更同情他一样,可至少我是绝对不会的。
”风君,我的女友,她,她的母亲不同意。“他的话断断续续的,无非又是个被棒打鸳鸯的家伙嘛。
可接下来,我耐心起来了,因为他所说的东西转为有趣起来。
为了方便读者,这可是我难得的好心,我还是直接把他的故事讲述一遍吧:
简称他为马君吧,马君是在一个月前认识那个女孩的。
那是个夜晚,马君祭拜完山上的先祖回家。天气有些冷,他不由加快了步伐。
轨皁镇的路灯设计向来奇葩,有的地方灯柱堆积成一团,有的地方却保持一片漆黑。
在没有路灯的漆黑之地,马君撞上了一个姑娘,用马君的话来说,尽管那个地方很黑,但那个姑娘有着超乎肉眼感知的美丽。
那种美丽深深打动了他,自那天起,他每天夜晚都会去那儿等待与姑娘重逢。
幸运的是,两三天后他便见到了她,他开始每个夜晚去等待,在夜间的风里,夹杂着他的情思。
姑娘似乎听见了风里的思念,之后的每个晚上都会前来相会,他们相处得十分愉快。
再过了七天,他向姑娘表白了,姑娘含羞同意。马君开心异常,只觉得在黑夜里自己大方光明,世间通亮。
只是就在两天前,也就是两人相识的第二十九天,那天他与姑娘约好在初识的地方见面,姑娘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自称是姑娘的母亲,毫不留情地回绝了他,他开始消沉醉酒。
这是个很俗套的故事,论相貌,马君都未必赶得上我这个不讨喜的家伙;论钱财,他不过是个刚刚毕业的无业青年,家境更是非常一般。
与我在来到轨皁镇前所听闻的那些故事相比,马君只是一个普通的可怜人,或者说,是一个可怜的普通人罢了,故事本身没有太多新意。
但让我感兴趣的是,我知道那个老太婆是谁,应该说,我见过她。
在来到轨皁镇的第一天,在当天的深夜,出于个人习惯,我在夜里四处闲逛。
一个满脸生疮的老太婆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似乎要沿着山路直到山顶,她身后跟着一个姑娘。
马君说的没错,那个姑娘身上有着超乎肉眼感知的美丽,尽管是在夜里,我也能看到她身上的那种美丽,那是不可被阻挡的美丽。
我打了个寒颤,我喜欢不同寻常的东西,不同寻常就意味着惊险,惊险是我的精神粮食,我不由关注起了她们。
一老一少,深夜上山,这可太有趣了。
午夜的风呼呼吹过,山路边的树木随风摇摆,月光下的投影张牙舞爪,当树木乱舞的影子碰到我的影子时,我觉得自己被树木影抓住了,可惜的是,那只是一种错觉。
老太婆披着一件大黑袍,佝偻着身子,少女安静如莲,静静跟随。
在这月色下,是难得的美景。
风吹过老太婆的黑袍,预料中的身体没有出现,那里是空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老太婆紧了紧衣袍,望向我这边。
那时她们距我有六十来步了,我却感觉的很清楚,她在对我笑。
满是脓疮的脸上,一抹笑容绽放,上拉的嘴角挤得她脓疮堆积成褶子,似乎还有脓液流下。
冷色月光下,丑陋的老太婆对我展现了善意,也许是善意吧,笑容与夜风一样冷得人毛骨悚然。
我觉得皮毛发寒,但胸膛里的心脏却有力跳动起来,一个笑容同样出现在我的嘴角。
我说:你好。
隔了很远,老太婆愣了愣,她没有听见,却辨认出了我的嘴型。
她回头再度上山,我继续痴痴守在夜里。
听完马君的故事后,我下定了决心,我说:”马君,咱们去找姑娘商量一下吧,我觉得她还爱着你。“
其实那个姑娘会爱着他吗,那可是有着不可阻挡美丽的姑娘啊,我心里并没有答案。
让我提出这一建议的原因,只是一种冲动—我想要去探寻这未知的一切,恰巧的,我需要一个同伴。
同伴是谁并不重要,同伴的动机也不重要,只是需要一个同伴。
在所有历险的故事中,都需要一个同伴,他们让历险变得更加惊悚,或者说,他们能将惊悚体现得更加充分,而惊悚就是我的目的。
马君醉的并不厉害,他点头答应了。
于是我们相约明日夜晚前去探寻,在第二天白天,我激动难耐,期盼黑夜的到来。
黑夜如愿以偿降临之后,我狂奔到酒馆。
橘黄色的灯光下,马君在酒桌上等着我。
只是他正颤抖着,看到对他身躯抖动而疑惑的我后,马君喝下杯中的酒,讲述起了他白天的经历:
马君第二天醒酒后,他突然觉得不妥,在夜晚和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去做一件私密之事让他感到不安。
所以,在白天,他打算先独自前去寻找那个姑娘的住所。
此前他们都是相约在第一次遇见的地方,那是位于山下半腰的一段山路,是被路灯所抛弃的黑暗之地,当时马君便是从山上祭祖归来,撞上了正独自上山的她。
分手后第一次没有白日喝酒,马君走上了上山的路。
镇里的坟墓群都在上半腰,那个姑娘应该住在山顶。
白日的幽光壮大了他的胆量,他已经幻想起两人见面之后你侬我侬的情景,姑娘会对他哭泣,而他将姑娘拉进自己的怀中。他们就像这白天的光,划破老太婆带来的阴霾,最终遁往幸福国度。
山顶的林子很密,走着走着便看不见天空了,枝叶的缝隙里偶尔照进的光亮只能让他明白自己仍未堕入黑夜的领地。
马君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他见到了一个古老的木屋,姑娘坐在屋外的木墩上哭泣。
不等马君走近,披着黑袍的老太婆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她眼里写满了愤怒,愤怒挤弄得脸上的脓疮淌出黄色的液体。
马君被吓到了,掉头就跑 ,在无意的回头间,他看见了,老太婆的黑袍下空无一物。
老太婆怒喝,头顶密密的枝叶似乎被怒气冲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光亮打下,在马君的眼中,她的影子迅速扭曲起来,蔓延连上周边树木的影子。树木也跟着扭曲,痉挛般地颤抖,叶片飞舞,埋葬掉那丝光亮,树木们‘活了’。
无数枝叶抽打而下,一直到山脚,马君都未脱离枝叶的抽打。他浑身青紫,但最可怕的是他无法忘记老太婆的影子。
那道脱离了主人的影子,那道迅速扭曲起来的影子,那道能与树木相连并将其控制的影子。
在马君的脑海里,那道扭曲的影子时刻存在着,这是一个诅咒。
他把他的右手伸到我面前,大拇指呈现诡异的扭曲状,仿若一根麻花,指头上却没有半点渗出的血迹。
“我怀疑那个老太婆会巫术。”马君十分严肃,“我现在连自己的生命安全都难以确保了。”
我笑了笑:“如果不再去的话,你的生命才真的难以保证。除了那个老太婆,还有谁能解决你的麻烦呢?”
马君陷入沉沉的思考,青紫瘢痕遍布的脸上还残留着恐惧。
“如果你真的退缩了,那个姑娘怎么办?”我提出了关键问题。
马君想起了自己的初衷,脸上开始显露出犹豫的神色。
“我会帮你的,马君。”我的笑容尽显善意,与当初回给老太婆的笑容一模一样。
“我们这次去,我拖住老太婆,”我用手在空中比划,“你就带着你女友迅速逃跑。”最后我的手比向空中,似乎象征着从此他们远走高飞。
马君重重点下了头。
“谢谢你,风君,”马君似乎不知道怎么表达,“我从没见过你这样,这样乐于助人的人。”
我说了句俏皮话:“所以我的朋友才那么多嘛。”
“只是我们为什么要晚上去?”马君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因为鬼只在夜里出来,“我的俏皮话仍未打住,”而想要战胜巫术,我们就得是更厉害的恶鬼。”
马君和我一同上山了。
这是我第一次上山,前几天我都只在山脚徘徊,这并非没有原因,且绝非因为懒惰。
这座山有着自己的意志,它并不喜欢我这个外来人,若非为协助马君,我会直到与它厮混相熟之后才行登山之举。
走在山路上,马君仍对这些树木感到恐惧。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山路盘绕,有的地方通行之处极窄,若是马君意外遭到惊吓,一个激灵便可能掉落山崖。
这样的结局可是太糟糕了,我决心讲个笑话缓和一下场面。
“马君,你知道我的专业是什么吗?”我先是自问自答,“我学的是畜牧养殖。” 马君对此并无太多兴趣。
“在我学习解剖的那一年,老师买了一头大肥猪,要求我们按住大肥猪,他来进行屠宰。”
“然后呢?”马君似乎感兴趣了。
“大概是因为那一年的猪太过肥硕,又或者我们中有人没有出力吧,肥猪被捅了一刀后竟然跳了起来,之后跑到了操场上狂奔,把许多在操场散步的同学吓坏了。”
马君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道:”那肥猪鲜血淋漓,脖子上的血洞仍在冒血,最后还是因血流尽方才死去。“
”猪也好,人也好,都会死的吧。“马君变得落寞。
我倒是无所谓,只要他脱离恐惧情绪就行了:”那自然还是有区别的,至少我们不会被随便捅刀子。“
想了想后,我又补充道:”如果付了钱了,似乎有的东西真是无可避免。“
马君更加消沉。
这样一路边走边说,我们来到了墓碑林。
今晚的月色很淡,星星倒是亮得出奇,事实上我们常常说的月光,不也涵盖了星光吗。可又会有谁提到它们呢?只是因为距离太远了,眼里它们的体积太小,所以很少有人会记得它们吧。
不少坟堆上长了杂草,那些稍微干净些的碑前都摆上了各类祭祀品。
马君突然说:”你闻到酒香没,那是镇上独有的酒香,只有酒馆老板才懂得酿制。“
我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旁心去闻酒香。
不过我也闻到了,那是一种很奇特的香味,不刺鼻,反而很温和,让人想起许多温暖可爱的事物。
”这种酒老板每年才会拿出来售卖一次,价格高,但是很好喝,喝完的感觉,“马君用力在思索一个词汇,”眷恋,那种感觉就像投入眷恋对象的怀抱一样。“
我打定主意下次一定要买些来尝尝。
上半腰的墓碑群之后,林子密了起来,有时没有半点光亮透入,只能依靠摸索前进。
奇异的是马君并没有被影响,我在他的指导下才磕磕绊绊走完全程。
一直到看见那座木屋,我才隐约看得清事物,姑娘正坐在门前的门槛上,不可阻挡的美丽依旧在她身上发散。
老太婆也出现了,原本愤怒的目光在看到我之后消失了。
“你带他来的?”老太婆的声音倒是并不嘶哑,反倒有些清脆,很是奇异。
我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我忽然间一下看得清楚起来,黑夜不再阻碍我的视线。我看见老太婆笑了起来,脸上的脓疮里挤出黄色的脓液,一股子恶臭冲进了我的鼻腔。
她不再阻拦马君,而是对我招了招手。 我对马君比了个成功的手势,示意他带着姑娘速速离开。
老太婆看见之后也没说什么,带着我从另一扇门进到屋内。
在屋内,那种奇怪的视力仍未消失,我还是能将所有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她指了指桌旁的一张木椅,我走到椅前坐下,静静看着她。
”你是个天生凉薄的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老太婆也坐下,脸上的笑容仍未收敛,她右手敲打着椅子的扶手,”你想要感受不同寻常的世界,我刚好也需要你,你会很有作用。“
伴随着老太婆的敲打声,我也笑了起来。
“你说话真有意思,我不想起到什么作用。”我起身离去。
老太婆依旧坐着不动:“这个镇,比你想得可怕多了,你迟早会濒临死亡的,那时我会来找你。”
听到这个话,我内心的热血翻腾起来,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谢谢你的祝福,这一定很有趣。”
话说完后,我就离开了木屋,那个姑娘依旧坐在木墩旁哭泣,马君却不见了。
我好奇地上前询问马君的下落,姑娘只是说了一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找我。 明明只是刚刚相识吧,怎么会每年都来找她呢?
“两年前,马君就掉落山崖摔死了,”姑娘的声音和老太婆如出一辙的清脆,“那天,我母亲本来只是想吓唬他一下。”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觉得有些兴致缺缺。
不再搭理姑娘,我独自下山,在酒香四溢的墓碑林里,我找到了马君的墓碑,坟堆周围干干净净。
碑上的忌日正是他所说的祭祖扫墓的那天,碑前摆着的一碗酒,正是酒香的来源。
我笑着摸了摸墓碑上马君的照片:“马君,照片上看着比我可帅多了。居然还有给自己扫墓的习惯,你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随后我将酒一饮而尽,果然啊,马君说的没错,那是找到眷恋的感觉,它渴望给予我眷恋。
只是,我又该眷恋什么呢?
马君的故事讲完了,马君没有再回到镇上,也许明年他会再次出现吧。
这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当然,我很期待明年马君的忌日,那时我将阻止他碰见那个美丽的姑娘。
虽然这行为导致的结果未必是他想要的,但至少他可以和我痛饮几日,今后也不用再回来,彻底离别这未必美好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