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来过五台山?前世吗?
一
经过一夜颠簸,列车于凌晨四时三十分抵达五台山站。揉着惺忪睡眼走下站台,立刻感到了透骨的寒意,真是清凉!去五台山景区的客车已经在站外等候,很快就满载乘客开动了,天色很暗,看不清外景,距五台山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低头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双眼,客车驶入九曲盘山路,速度慢了下来,在夜色映衬下,可以看到窗外的山岭崖壁,大片的针叶林,也掩不住裸露的黄土。再往前走就看见山岩了,那是怎样一种地貌,层层叠叠的岩石,沿着山坡、履着平地,紧密地铺展,却又排列得极其突兀,构成浑浊的波涛,像瞬间固化的山洪,时间也在清凉中凝冻了。持续几个纪元的地壳运动,最轻微的脉膊也化为移山填海的伟力,留下眼前的天然废墟作为证据,粗粝的景致渐渐远去,挟着远古怒吼的回音。
灯光照到了路面上的雪,昨天刚下了一场雪,如今已是三月下旬,五台山却不理会世外的春意,仍以冷峻的天光笼罩一片清凉境地。银白色是老者的须发,也是少年的衣衿,恋恋四季,几度更替,刹那间,一眼千年,青山终究老去,而白雪的梦依然年轻。
昨夜未能安眠,现在还是无法安心睡去。
我——在等待这里的日出。
二
第一站是万佛阁,也叫五爷庙,这是五台山香火最旺,也是许愿最灵的寺庙。现在是六时整,寺门外和院内已是熙熙攘攘,挤满了信徒和香客,空气中满是浓烈的燃香味。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按佛历记载是释迦摩尼佛涅槃日,寺庙正殿的对面就是戏台,已经鸣锣开场,丝竹管弦齐奏,唱起了大戏,为这殊胜的时日贺喜。戏班水平很高,不过,看来院内没有几个人愿意停下来细细赏味大戏。台上的演员在认真地唱、念、做、打,台下的信徒、香客忙着烧香拜佛,福禄寿喜财,一应俱求。台上热闹,生旦净丑、嘻笑怒骂,一折一折的戏,一幅一幅的众生相;台下也热闹,人群攒动,缓缓地向正殿门口推进,每个人都在殷切等待着轮到自己的一刻,在五爷像前五体投地,将准备好的所有愿望,一并许遍。清晨的天气清凉湿润,五爷庙这么热闹的集会,也不觉得喧嚣。五台山是文殊菩萨道场,“五爷”也是对文殊菩萨的一种尊称,我曾一度迷惑于这种乡土气息浓厚的称谓,就像我迷惑于眼前热闹而不近真实的场景,戏妆楼台、青灯古佛,舞乐悠悠、烟火袅袅,从中竟也体味出一份中国人独有的浪漫情怀,在这里,人间与佛土、世俗与宗教、现实与想象,一切的一切,不由迟疑地被裹进涌动的人潮,缕缕轻烟卷向大殿的飞檐,飘向雾蒙蒙的晨空。菩萨,您听到众生心底的祈愿了吗?
此时,天空飘下了点点的雪花。
三
在五爷庙院内时,就注意到了西北方向的白色巨塔,位于塔院寺内,巨塔通高七十五米,环周八十三米,浑厚的体量反而让他并不显得高耸入云,巨塔的基座像是在越来越深地楔入山体,接受山水精华的供养,凭借无量无边的愿力向更高处生长,昂起脖颈与苍天对望,这不是陈列了百世的标本,而是鲜活了千年的生命。
灰白斑驳的塔身,像佛陀的衣袍,天际苍茫的雪峰,像老子的白发,大地厚重的黄土,像孔子的面庞,三者色调相近,但绝不混同。交融过后的结果,可能反而是愈发坚定,不是顽固,而是经过了深刻反证后的自觉。水光月影之间,浮动着梦中的白莲,交相辉映,美不可言,而也在此时,月光更明白了自己是月光;池水更明白了自己是池水;白莲更明白了自己是白莲。
这是五台山寺庙建筑群中最重要的标志,光看巨塔的非凡气势,便知道主人身份非同一般,塔中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的真身舍利。佛陀在菩提树下,与诸子百家、希腊先哲同时开始了思考,凭借时间和纬度的惊人相近,缔造了世界文明史上的“轴心时代”,完成人类神秘而伟大的智能奠基。僧侣与商队绕过雪域高原、踏上丝绸之路。驻足大漠尽头,拂去尘沙,抬眼望去,但见孤烟落日,秦关汉月,永世守望着黄河与长江。时至南北朝,凭借北魏鲜卑族的旷野蛮力,融合了希腊造像艺术的佛教文化,被强行挪移到了中土,伴随铁蹄所向,敦煌、莫高窟、云冈在北中国蔚然大观,古印度文化、古希腊罗马文化、古波斯文化相继汇入中华文脉,中华文化从此元气充溢,问鼎旷古辉煌。
说到佛陀真身舍利,自然想起在法门寺地宫的惊世发掘,佛指真身舍利出土。余秋雨先生为此而挥毫,写下了《法门祈愿》。
佛指在此,指点苍茫,遥想当初,隐然潜藏。
中土雄魂,如蒙寒霜,渺渺千年,再见天光。
苍生惊悦,世运已畅,觉者顿悟,兴衰巨掌。
法门于斯,吐纳无量,矫矫魏晋,赫赫盛唐。
袈裟飘忽,驼影浩荡,梵呗如云,诗韵如浪。
祈愿此门,永不凋敝,启迪人间,引渡万方。
这篇题记,我一直奉为经典之作。
四
五爷庙位于五台山中心地带,从这里向北,地势迅速展开仰角,沿着山坡攀行,经过塔院寺、显通寺,到达菩萨顶。以此为中央,周边方位四座主峰环绕,呈五峰并峙之势,峰顶缓平如台,名寺古刹坐落于其间,五台山正是由此非凡气象而得名。
接下来在五台山的日子,大多要在登天阶的路途中度过了,最重要的寺庙,往往修建在主峰的台顶,从山脚下通向峰顶的石阶数都有千余级,垂直海拔两千米以上。若是心诚,就要踏着一级一级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峰顶。登天阶考验人的体力和耐力,也考验人的心力。拾级而上,大部分时间看到的都是眼前的石阶,到达中途的小平台,仰头望去,还是绵延不断的石阶,体力和耐力在无形中消耗,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停在原地也看不到什么好风光,放弃未免太可惜。路上还会不时看见一些磕长头的僧人和信徒,三步一叩,不顾满面的风霜尘土,用自己的身体丈量朝圣之路。那就继续登吧,直到石阶的尽头。登到最后,连目的地都变得不重要了,只是在与自己的意志较劲,与自己当初的选择较劲。
想想在运输并不发达的古代,祖先还是将寺庙修建在山腰或是山顶,除了远离世外纷扰,似乎也想看看后代有没有这个体魄和毅力,怀着诚恳和敬畏,沿着祖先铺就的山路与心路而上,在攀登中回溯,在回溯中传承。当跨过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峰顶,平一平心跳,舒缓一下气息,对着眼前开阔的视野,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句。
我来报到了,祖先。
五
来到五台山,一定要好好欣赏这里的书法作品。
在第一站五爷庙,书法作品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在随后的游览中,五台山书法作品的水平之高、类型之丰富、数量之多、历史之悠久,让我大为震惊。踱步于五台山的任何一座寺庙中,目力所及。
匾额、楹联、铭文、碑帖;
楷、行、草、隶、篆;
偈、诗、赋、对、序、题;
浑厚、大气、俊秀、清丽、遒劲、峥嵘、潇洒、恣肆;
高僧、居士、帝王、文人,古代、近代、现代、当代,在这场跨越时空的审美狂欢之中,所有历史和社会的标签都被消解,回归于最单纯的艺术创作,全身心倾注于对美的追求。墨色的线条无止境地延伸、变幻、组合,形成永不重复的完美构图,表音达意的符号中蕴涵着语音、节奏、韵律,是音乐,又比音乐更丰富,是美术,又比美术更抽象,是文学,又比文学更立体。这是一个民族永恒的美学图腾,人类艺术和审美的顶峰,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
如果说中国的书法艺术是奇迹,那么佛教文化与中国语言文学和书法艺术的全方位结合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教义和理论的繁冗与学究化是佛教在印度本土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在中国,从古至今却能不断地涌现出既有宗教哲思素养、又善于驾驭语言、又能进行艺术创作的大师,让经卷中难解的佛语梵音,经过文学、艺术的润泽,佛教最终与中华文化彻底兼容,走进了凤阁龙楼、走进了寻常巷陌、走进了书斋雅轩、走进了深山古刹,融入了千江水月,万里云天。充满慈悲与智慧的精神天域,得以与大地气息相通,感知山河的脉动,体味芸芸众生的冷暖悲欢。
那一缕墨色的禅意,让我许久流连。
六
又见五台山,“又”和“见”合在一起就是“观”,观照、观想,这是佛教的重要范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伟大的《心经》开宗明义地教导人们,要观想自在本体,启迪般若妙智,摆脱一切无意义的羁绊,让空灵的内心照破世间万相的蒙蔽,追求生命的自由与腾跃。这正是对宇宙、人生真谛最终极的体悟过程。
雄踞雪域高原的密宗,有古老的咒语和激亢的长调来伴奏,是一曲勇悍的生命史诗,而五台山的气韵则是凝重而又澄澈,轻灵而又庄严,像山涧瀑流下的一泓深潭。来到五台山,就会发现这里的环境太适合佛教的传播与自我提升,因为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观想境界——清凉。
清凉,是五台山气候最显著的特征,山区全年气温最低达到零下37摄氏度,即使是盛夏时节,气温最高也不过8、9摄氏度。山间的微风是清凉的、明月是清凉的、林木是清凉、泉水是清凉的,石阶是清凉的,文殊菩萨手持的智慧剑用于斩断乱麻一样的烦恼束缚,它的刃光也是清凉的。其实整个宇宙不就是清凉的吗,或者说是极寒,多么炽烈的天体,历经百千万劫,最终也会熄灭殆尽。由熊熊燃烧的火焰开始,带着温度的文明,或许也是对宇宙规律某种意义上的违逆。佛教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逻辑思辨,就在于其对宇宙、人生最彻底的思考,始终焕发着一种大哲学的气象。遍参宇宙的时间、空间、物质、能量、生命,追索人生的由来、经过以及归宿,若宇宙的规律就是要在创世大爆炸的奇点开始,不断走向寒冷,那么五台山的清凉胜境是否也算一处小宇宙,既然如此,不如痛快地放下一切,让自己的贪欲、嗔念、痴心,乃至整个生命,都如一粟火源,任其熄灭在浩渺的宇宙深处。所谓的“空”,也许并不是走向虚无和幻灭,而是在蕴育另一种形式的存在与新生。千瓣莲花捧衬摩尼宝珠的光辉,佛法空明的顶级思维,又何尝不是处处怀着对生命的无比关怀与怜念。
远处传来清凉寺的钟声,蓦然回首,又见五台山依稀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