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在我看来,我手中的笔和笔端倾泻出来的文字,也像剪刀一样。我去观察,我去取景,我去剪裁。然后,我把作品装进画框,在这四月里,呈现在你面前。
“一夜连枷响到明。”春天一来,这个世界就变样了。麦子先前还是绿色,逐渐就变成杨梅一样的颜色,再后来,翻成老金黄。再再后来呢?开镰了,收割了。嫂子们,叔伯们,弓着腰身,风在山坡上吹,鸟在天上飞,割麦的嚓嚓声清脆响亮,麦子纷纷倒下。然后,一束束,一拢拢,竖起来,立在热辣辣的阳光下。
荞熟一顿饭,麦熟一锅烟。庄稼成熟,好像约齐了似的,麦子熟,蚕豆也跟着收得了。豆棵一夜之间收敛了生命,变得枯焦起来,田坝里的绿忽然间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让位给了炭色,黑乌乌的。庄稼关乎着农民的肚皮,谁也不敢怠慢,争分夺秒抢收,白天干活接着夜晚。匆匆吃过晚餐,整盏充电的头灯系在脑门上,提着镰刀出门去。夜晚的原野,星星眨着眼睛,山峦像些穿了黑衣戴着黑罩的人,可田间地头却是这里一片光亮,那里一片光亮,光亮在晃动——割麦子,收蚕豆。
逐渐,街心里就热闹起来了。张家的蚕豆挑回来铺在这里,李家的麦子挑回来铺在那里,还有王家的,陈家的,从村里一直铺到村外,出门脚就踩在豆麦做的毯子上。那年月,电动车还没有,卡车偶有一二辆,靠它们来碾压脱粒是不可能的,全部要靠人力。男人舞动连枷,女人舞动连枷,老人舞动连枷,高年级的学生放了学回来,书包一搁,就加入到连枷队里去,打麦子,打豆子。噼啪、噼啪,一边起,一边落,起起落落,节奏分明。连枷发出的声音,在长街短巷里回荡,经久不息;在村子上空萦绕,日夜不散。这声音融进了丰收的喜悦,还融进了日子的踏实和安稳。
孩子们睡去了,牛羊在圈舍里安静地反刍。有风徐徐,夜凉如水袭来,不热也不冷,夜间更好干活。打了场,收了场,用羊叉把秸秆挑在一旁堆起来,剩下的就是扬弃糠灰,得到果实。电风扇抬来,接通电源,扇页呼啦啦旋转,一筛接一筛和着糠灰的豆麦举过头顶,沙沙倾泻下来,街心里,一场院上,形成许多道黑色或是黄色的糠灰瀑布。乡村四月的空气里夹杂着麦秸豆秸的苦涩,但农民心里的体验正好相反,是喜悦的。
“子规啼里雨如烟。”四月的雨,尚在萌芽或启动。云层从大海那边飘过来,跨越万水千山,到达云贵高原,冷空气和热空气在天上相遇、交锋。打场时经常遭遇的大太阳不在了,蔚蓝的天空也不在了。风带着寒凉,云的先遣部队大驾光临。出门看天,父亲仰起头来,向上张望一下,说:“怕是要下雨了,一脸哭相,还是带个蓑衣下地的好。”第一天雨没落,太阳偶尔还从云缝里钻出来,露个脸,照一下;第二天云层积得更厚了,灰黑灰黑,仿佛一床巨大的棉絮被水墨浸染了挂在天上,光线更加黯淡。凉飕飕地,需要把压在柜子底上的冬衣翻一件出来,罩在身上驱寒。
看来,抗不过去了,这场栽秧雨必下无疑。想起来,雨前还有些农事要马上做。大坡上的包谷窝塘要打好,粪肥要施放进去。不知道老天爷下的是透雨还是蒙蒙淋。如果是透雨,雨过了,包谷种子照塘播下,土肥都是潮湿的,就会发芽长出来;如果不是透雨,土肥半干不湿,就不适于播种,因为土壤里含水量不够,包谷种子播下去会霉掉,浪费良种。种瓜不怕,种子播进金瓜塘,不出苗再播一次。还有豆秸堆在外面,雨一落下来就沤废了,这才是个大事情。没有糠皮,怎么饲养母猪?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跑回家拿了粪箕扁担,把豆秸挑到加工房去,堆到屋檐下,请师傅加工粉糠,这才放下心。
空气终于托不住雨云了,雷,一声接一声轰隆隆滚过,先是急切切的雨线,滴滴答答,细细密密,千条万条,像是邵三嫂的米线厂倒塌了一样,白花花,纷纷淋落到地上。覆着糠灰土灰的街心,在雨线抽打下,腾起一道灰帘,胡乱攒动。灰尘哪是雨的对手啊,用不了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偃旗息鼓。地是下不成了,人们避在家里,听雨声,看雨花不断开放在院子里。
逐渐,雨儿刚才那冲劲减弱下来。如一个壮汉使猛力,猛力过去,疲软弥漫全身,但不等于就一丝力量没有。漫天白雾雾的,雨线继续笼罩着。你看水面,雨是无力的,仿佛小姑娘挥着鞭子轻轻地抽打。细碎的雨花,细碎的涟漪,杂乱地荡漾。雨从中午下到夜晚,再下到第二天早上,看上去,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女哭不得一天,好雨下不得一天,经验告诉我们,一个潮湿的季节来临了。布谷鸟被这场雨淋醒,拍拍翅膀飞出来,穿梭在田野上空,穿梭在茫茫雨雾中,布谷布谷地叫唤。
“才了蚕桑又插田。”栽秧的雨,及时的雨,“好雨知时节”。围塘里的水由它蓄积着,不用开闸放出来。一田一坝白光光的,水色漫野,水色漫天。沟渠里翻卷着银浪,哗啦哗啦,像唱一支欢歌,像跳一场舞。春天里,小河瘦成一条线,赖了这场雨,一下长胖了,胖成一头大牯牛,胖成一座小山峦。河水涨起来,把沿上迎春花枝淹没了。宝甲大哥说:“前几天你喊老天要雨,这下是要不了的雨。天家做事天家知,凡人哪里把握得准。”
如果插秧是一个节日,那这个节日上演的将是重头戏。若问收获的源头在哪里?就在栽插这里了。男人赶着耕牛,扛了犁耙,裤管捋到膝盖处,犁田去;女人戴着篾帽,担了粪箕,随在男人身后,拔秧去。一家跟着一家,一家赛过一家。田野里呼喝震天,热火朝天,争先恐后。“得得,亚亚,大牛,站站站。”响鞭打在空中,呼啦啦,刷啦啦。这边田块里的喊声,交织着那边田块里的喊声,许多个喊声重叠起来,联合起来,冲向四面八方,冲向遥远的云天,天地为之色变,云彩为之驻足,田地里,春意闹。泥水在牛脚下飞溅,新泥在犁铧下翻动,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因了巢穴被捣毁,受到惊吓,以为天翻地覆了,昏头錾脑,四处乱窜。
跟种跟种,跟着人家种植,不要落下来误了农时。不出半月,一幅美丽的画卷呈现在我们面前。田绿了,地绿了,水绿了,山绿。绿是生命的颜色,绿是开在枝头的鲜花,绿是朝气蓬勃。乡村四月,我们走在希望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