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 水酒和我

“好几次听说你不喝酒, 我总在想, 你为什么不喝酒也可以做一个人?”


田野调查第一晚在房东家睡下。 夜黑如墨,没有任何光。世界从眼前消失, 虽可听到声响, 感到冷意, 闻到树味草味. 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屋外, 随雨声飘来少男少女的歌声, 模糊而真切。未知景颇的文化世界, 已入景颇山的已知和未知。

第二天, 太阳一从山那头升起, 我就跑上寨中高地。那时,只有这太阳我还熟悉着。 山上山下, 树尖草根, 到处闪着露珠。 阳光下, 群山烟雾笼罩,寨中炊烟袅袅。 置身一个灿烂而朦胧的世界, 我如痴如醉, 也莫名忧愁。

四月,干季快结束了, 蚊子抓住最后的机会叮人, 尤其外来人。半颗米大的黑蚊子, 当地话叫“抱母鸡”,从母鸡身上来, 干季才有。叮人无痛无痒, 离开却让人痒得发狂。 当地人习惯了, 抓过之后皮肤留下一个个小黑点, 密密麻麻, 布满手脚。 初见, 我惊讶莫名。 房东说:“这不算什么, 你会习惯的”。 我心里不停打鼓!

也许抱母鸡觉得我够黑了,不给我留黑点, 转让我双手肿如馒头。 村里人体会到我初见他们的惊讶, 逢人就说,“看他的手, 两个馒头!”

馒头一词, 就这样跟着我, 直到我第一次醉酒, 带给人们另一种欢乐。

景颇人爱喝酒, 每家每户年年酿米酒和水酒,用山里药材泡制。 去哪家问点事, 都抬着酒, 主人也拿出自家的, 一起喝, 不论男女老少,何时何地。

最怕人问我:“小张, 来一口!”带着热情和期待。 约你喝酒, 是认同你, 相信你。

“我不能喝酒!”我从小不喝, 闻见味就头疼。也不知为什么,家里父亲也喝。 我白族人也是能喝的。

“男人怎能不喝酒? 就一小口?”

“真不能喝”

...

笑容慢慢凝结,眼中的光也淡了。 人们开始自己喝, 自己聊。 我坐在旁边, 看着听着,听不明白,看不太懂。一边酒味盎然,一边平淡如水。

酒到酣处,总有人把杯子推到我面前,“来一口?”他眼神在别处。

我屏住呼吸,盯着他的眼睛. 几秒后, 酒杯退回去了, 他自己更想喝。

同样的故事, 一遍又一遍, 每天几次。景颇人有超强的记忆力, 记得几十代祖先, 和几晚讲不玩的历史传说。 唯独我不喝酒这事, 人们记不过一小时。

时间长了, 我渐渐生出一种愧疚 -- 到底消磨了多少期待的眼神, 凝固多少热切的笑容。

三个月过去了。 我慢慢开心, 开始听懂一点景颇语。 一个隔壁村的老人, 戴个眼镜, 找到我, 很严肃地问:“好几次听说你不喝酒, 我总在想, 你为什么不喝酒也可以做一个人。所以来看看。”

我一阵恍惚, 顿感时空错乱 -- 原来我已经三个月没当人了! 至少没被当人看!

他看了一会,说:“嗯, 看起来也像个男人的样子。”

确实, 我也戴个眼镜, 拿本书, 沉稳实诚,眼前还努力闪着某种光  -—— 戴眼镜看戴眼镜的,都会看见这光。 而且,书还是英文的,他不认识。

这位老人后来成为了我的一位主要访谈人, 一直关照我。 他认为我这一生过得可惨了,不喝酒, 生无可恋。 于是, 每次访谈, 他总给我带点好吃的, 一点山里鸡枞、 木耳、或一把不知名的野菜。

六月的一天, 寨中办喜事, 满寨欢庆, 男人的桌子, 坐下第一句就说“喝不喝酒?”

人们一定要我喝当地的水酒, 红米、高粱和玉米发酵而成, 泡入清水, 用竹筒汲出即可喝。 浑浊的白色,据说香甜可口,带点酒味, 男女老少皆宜。 老品种作物,山泉,野生药材,都是原生态。

他们都用饭碗喝,老大的,一次一碗。

满桌都是相处了三个多月的乡亲, 平日都照顾我。 我想, 堂堂正正地做一次人,喝。 小小心心地啜了一小碗。 还没反应过来, 碗又被添满。 人们兴高采烈,“北京来的大学生喝酒了!”

被围观, 就像动物园里动物.感觉到目光和情感,不懂语言和语调。

硬着头皮, 一点点啜完,没法吃饭了。我晃回房东家,倒头睡下, 迷糊中似乎听见很多人声。

醒来, 房东说, 整个寨子都来看你了,都说“啊, 两碗米酒就倒下了! 两碗!”

人们很欢腾, 房东更欢乐, 他家成了寨子欢乐的中心!

房东三岁的小女儿, 一见我醒来,就说:“张老师,你喝两碗水酒花了半个小时。 我一口气喝一碗的!”

她拉着我到寨中。 人们都冲我笑。 真心在笑, 欢乐地!

从此, 我解脱了。 人们不再劝酒,但带着劝酒的笑容, 眼里一样的神采。

两个馒头, 两碗米酒,加上我。三人行,入景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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