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真如烟云,曾经绚如焰火,美到诡异,转眼便飘然而逝,却仿佛活生生仍在眼前。总有那样一些日子、那样一些人,事后回想,也许已记不清恰切的时间、地点,但内心那种相识的亲切重逢的欣喜,怎么都弥久醇厚如老酒,叫人不时地回味生命的精彩与神秘。有时梦醒,方知斯人已去,涌到眼前的,无非是些记忆,于是喉头一哽,老花的眼睛似便悄悄润湿了,让人怎么都有些不忍,亦不信。悲伤是自然的,而且灼热,是情谊意外的燃烧。但细细一想,那些如烟云般散失的人和事,就真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吗?
哦,幸好不是,也当然不是。
回首一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真是个文学的时代、诗的时代。诗,恰如前行的引擎、照明的火炬、联络的暗号,竟自将无数心怀诗意也执意追索诗意者,连成了庞大的一群。偶尔相交一个,便结识一片,甚至一方。其时我已年近四十,却整日地沉浸于青春激情与诗的海洋之中,享用着诗的那份浪漫与美好。在一个企业做事时,身边便有一群诗人。而初到一个文化机构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为几位青年诗人,开了一个作品研讨会,简陋,却热情洋溢。甚至,那一长串年轻诗人的名字,也都成了诗。然转眼三十余年,沧桑岁月催人老,蹉跎世事冷人心,有人倏忽去世,有人悄然离队,有人改行,有人颓唐,经商的经商,出国的出国,坚守在人间,以源自初始的淡定与指向未来的执着坚持着寻找那份诗意的,似已再无几人——想起来,又怎么都叫人感伤了。
↑詩人駱一禾與《駱一禾詩全編》
天妒英才。我深知这话的分量,明白其中暗藏的,是怎样一种叫人扼腕叹息却无法言说的钝痛。最先走的,是诗人海子,跟着是骆一禾:正值盛年,却在那个喧腾、热血的五月,猝然倒下,迅疾得叫人无法相信那到底是传闻还是真实,直到两年后我站在他的墓前,才相信他真已离去。然后是顾城。年前,又是广州的辛磊。刚刚完成一部长篇,无数事情等着他去做,却生生叫如阴谋家一样狡黠的病魔盯上,最终也无以摆脱。而最近,则是与我年岁相仿的诗人雷抒雁的离世。离队的当然更多,但我知道,他们虽不再写,却仍在读,至少有些人心里,包括我自己,那粒诗的种子,自打播下、长出,即便直到如今也没开出灿烂花朵,但一株老树上偶尔抽出的几片新叶,也依然会透露出几分诗的韵味,淡淡的,却仍让人兀自惊喜。终于明白,诗和诗意,绝非几句分行的出彩文字,更多的,倒是在俗常的日子里,在并非分行的文本中,让人能猛然一惊,重新嚼出生命意义的那个隐秘内核。这不,就在滇地,日前的几件事,怎么说都与那个诗的年代有关。一是作为西南联大继承者的云南师大文学院,新近开办了一个“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特聘诗人于坚出任院长,而他,正是我主持的那个青年诗人研讨会的主人公之一。报纸和微博上,相识较晚、与二十世纪初的女诗人徐芳同名的诗人徐芳,则沉浸在华东师大读书时那种对诗的懵懂的狂热与幸福的回想之中。
↑詩人、作家辛磊與他的長篇小說《大清商埠》
其实,较之当年那批年轻诗人,我要年长许多。但我与他们之间,似乎完全没有距离。事实上,倘若扣除“文革”耽误的那些青春时光,我与诗相依相恋的时日,跟他们也相差无几。一旦结识、交谈、相处,没有任何障碍。
说起来,正是在那样的年代,我才以诗的名义,与辛磊与陈美华结识。二十世纪的1982年仲夏,还在云南师大念书的一位年轻诗人到我家,说他有个广州来的诗人朋友,到云南期间遇到点难处,不知我能否帮他一下。一问,那事极小,我既该帮,也能帮。好像就是第二天,或第三天,那位年轻诗人朋友带着两个人,到了我家。一男一女,一看就是学生,青春得让我妒忌。那就是辛磊,个子高大魁伟,和他的女友陈美华,娇小而美丽。那样诗情浓郁的年代,一杯清茶、几番清谈,回想起来却至今都温馨得让人动容。其时他们都还在中山大学念书,但在我的心中,诗正好和青春是连在一起的。当即把事情办了,又聊了一会儿,他们便告辞了——而那一去,就是多年。
也是缘分。后虽再没什么联系,可多年后我的一篇短文,竟辗转落到已在南方日报做事的陈美华手里,就此断线重续。她回信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她。我当然记得。信邮往来中,美华一直没怎么提辛磊,我也没多问——我相信,再美丽的蝴蝶在起飞前,也无非是一条毛毛虫,需要在时间里耐心蛰伏与孵化。
↑詩人辛磊
那年我去广东参加一个南方日报邀约的活动,结束前陈美华便说你难得来一次,辛磊这几天也在,晚上聚聚。聚会的那家喜凤台饭馆精致典雅,南国气氛浓得让人舒坦,恰是怀想友情初结时光的最佳去处。其实,那天不管吃什么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跟辛磊夫妇的那番交谈。真正的朋友间,是不用黏黏糊糊地老相见、老交谈的。无论过去了多少时间,几个月,几年,再次相遇,也总能在瞬间找到话题,甚至,似乎交谈从来就没中断过,再多的岁月也都被省去,立马就能接着上次的话题,继续聊。真的,时间对那样的交谈,没有任何阻隔。
↑詩人陳美華與她的畫作
也就在那晚,我才知道辛磊正埋头做件大事。早已英武魁壮的辛磊倒依然谦和腼腆,说一直无甚作为,这次怎么也要好好聊聊!于是聊当年、聊朋友、聊世事,也聊起了他正在苦心经营、几易其稿的《大清商埠》。我听了当即断定,最美丽惊人的蝴蝶就要起飞了!在有过《三家巷》《山乡风云录》的广东,又一部厚重而有价值的作品即将诞生。而一只蝴蝶翅膀的轻微扇动,甚至能在几千公里外引发一场风暴。依他后来跟我通信时所说,这么多年了,好像先前的所有坚持与努力,都是为完成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那是他的使命。我看出他略显疲惫,却兴奋,健谈——一个人,为做好自己梦寐以求的某件事时,正是那样的状态。我也一样。我为他的不懈与坚持高兴,祝福。尽管已多喝了几杯,临走我还是举杯对辛磊说:等着读你的《大清商埠》啊!
当我后来读到那沉沉两大本《大清商埠》时,欣喜真无以言说。不久便以短文《且给粤商补一份“出生证”》,权充读后感。辛磊读了,说很喜欢,说文中所言追索生命证明的话题,既让他意外,又叫他觉着恰中他意,说在他即将出席的一个文学活动中,就讲这个话题。那时,我断定,当他以那部沉甸甸的长篇小说为粤商补办了一份身份证的同时,也实实在在地为他自己年轻的生命,出具了一份证明——诗人骆一禾曾说,把小说写成诗,是创造;把诗写成小说,就不知是什么了。辛磊后来没再写诗,却将他那份满怀诗意的生命,尽皆凝结在了他的那部作品中……
↑詩人陳美華畫作《春韻》
不知为什么,这些时日,我再次到处找诗读,读到沉醉,读到疯狂,中国的,外国的,都读。我读,读诗,读那些分行的灵魂,那些有诗意的文字,而内心充满了感激。这个闹热而又僵冷、松软而又板结的年代,这个似乎什么都不缺又什么都缺的年代,也许惟有诗,能稍稍化解一下心中那种四顾茫茫的孤独。恰如柳向阳所译吉尔伯特的一首诗所说,“寂静如此完整,他能听见/自己内心的低语”。而此刻,回想我与诗、与一个个年轻诗人的交往,读诗,便能让“我在心灵的绳子上打结/便于记忆”。而就在前些天,英国著名诗人拉金的一首《如果悲伤能够熄灭》(舒丹丹译),也再次让我陷入了沉思冥想:
如果悲伤能够熄灭,
仿佛煤的沉陷,
心便能安歇,
灵魂未曾侵扰,
如同面纱垂下寂寥;
我却将它守望彻夜。
火焰归于寂绝,
灰烬变得软绵:
我拨弄火石冷硬如铁,
火焰已消失,
悲伤搅起,机敏的心
虚弱地陈列。
骤然间我再次想起的,仍是那些诗界的朋友,那一个个诗人,包括辛磊。古人有谓,悲歌当泣,远望当归。我知道,他,他们,已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我一直不愿相信,也无以确信。悲伤尽管很难熄灭,但我确信,在许多像我一样的人心中,悲伤已在燃烧过后的灰烬中,转而化作了对诗的再度痴狂——那,或是对诗人、对所有心怀诗意者的最好祭奠。
(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