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很白,像城里人,丹凤眼,说话带着磁性。她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气质,又温柔又矜持,让人时时想靠近却又刻意保持距离。
这是三十年前的六婶,我记忆中的六婶。那时,她还住在村里,是一个裁缝,有着一双人人赞颂的巧手。
那个时候,农村人一年到头置办不了什么新衣,就是置办,也没成衣可买,都是到街上的布店扯布料,再叫裁缝到自己家里量身定制。
富裕点的,一年可以请两次,冷热季的衣服各做几套,磕巴点的,只在年前将师傅接进门,给娃儿换一身过年衣服,免得让孩子眼馋,显出寒碜。
我们村子大,六婶手艺好,一年到头,她总是忙的。
谁家要做衣服,一套或者单件,往往先让六婶去量量腰围,身高。她量得很仔细,或者一米二,或者一米五,尽可能地给主人节省布料,并让衣服合身。
主人布料买好后,头天晚上就会去六婶家里,说上一番好话,将缝纫机挑到家里,再三嘱咐六婶,第二天早上不要烧饭,到他家去吃,并带上堂弟堂妹。
到了早上,主人烧好饭,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六婶来。赶忙再跑去找,六婶已端着碗在吃,堂弟堂妹早吃完,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主人会好一通懊恼,应该大清早就来叫。六婶平静地说,乡里乡亲,不要太客气,哪儿吃都一样。
农村的匠人给人干活,主人半中午半下午会给师傅下点面条或煮点鸡蛋吃,叫做过中或过下盅。六婶给人缝衣服,主人倘若要弄,她会极力劝阻,说吃面条或鸡蛋会作恶心,没办法,这个毛病实在改不了。
主人便很为难,因为农村除了这,实在拿不出其它的东西,推推搡搡之下,往往就算了。人们都觉得六婶应该是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样子。
只有我知道,六婶其实极爱吃面条和鸡蛋。有好几次,我去找堂弟玩,看到六婶像农村人一样,捧着大蓝边碗,呼哧呼哧吸着面条,白净的面庞上泛着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