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下停好车,听到空中有人声声呼唤,抬头看见那个行动不便的人趴在窗台上招唤:大姐,大姐!
同在一个小区,每天过来过往,从没和这个人打过交道。
这个人行动不便,每当见他挪挪地一点一点地下楼,人都不由放轻了脚步和声音,悄悄地闪侧身而过。
他总是爱在楼下小商店门口看街景和过来过往的人。一脸落寞的神情。
总是在晨练回来时,低头避开他追逐的目光。那样企及憧憬和漠漠黯黯的眼神叫人心里叹息。
疑惑地指着自己:是叫我吗?
他笑:是——我——说——话——不——不清,你——你——来——山——楼——山——楼——一下。
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上了三楼。
他一手柱着杖,一手拳缩在腰间,歪斜着,已在他家门口等着了。
费了好半天劲,终于明白他是要雇我的车回老家。
于是摇头:不行,我开的是货车,你这样子坐货车是很不舒服的。不如你打的回去吧。
他迫切的神色黯下来:打——打——不到——到——车。
心里明白,经常跑车的,是不会载这样身体状况的人。
推脱说下午有货要送,没办法送他。
他含着泪,茫茫地喃喃道:我——我十年——十年——没回家——家了——我——我想——想我舅——不——不知道——还——还能——不能见——见一—着。
心有不忍,但到底还是推脱了。
他以病人的执拗要了我的手机号。
从十二点多,每隔一阵就打电话来,说就在楼下等我,等我干完活,多晚都要等,全当帮个忙,他说没人照顾他,他想回老家,想他舅,想他表哥,口齿不清地声泣,说我面善,他没多少钱……
两个半钟头,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同行善意地劝:最好别接这个活,你没经过这样的事,他身体不好,家里又没人,万一路上真有什么,你担当不起。
犹犹疑疑地,他又打电话来,颤颤地口齿不清地努力憋着泪的迫切的声音,叫人心软。
看见我的车,他笑了,清楚地回说他记得回家的路,他说他老家是山东滕州,到滕州就到家了。他说从徐州到滕州不走高速,路程是一百三十公里。说他想一路看看,十年没出过门了。说他就是回去看一眼他舅,看了,就回来。
他说他以前开大车,知道路费是三百块钱,他给五百块。
笑说他很精明,把很多年前的价用到了现在。但也没再跟他解释什么,收了他五百块钱。
小区邻居帮忙把他抱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一路向北。
到得滕州,才知道,他不记得他住在哪里了。
天色已黄昏,县城正值上下班高峰。
嘈杂的街头,手机里那头的老年人说话也听不懂,急得找路人接听。
原来他老家是山东枣庄山亭。家里只有老年人守着。年轻人都不在家。
调整好导航,一路奔去。
车灯照亮荆河路尽头,导航提示掉头!真是欲哭无泪!心有些焦燥。
黑下来的天里,路人已不多了。
他忽然说快到家了,是小王庄,就在前面不远。
好歹地见到一个路人,包裹严实的人手指黑夜里的一个方向:那里,向右拐,二里路就到。
那是一片黑黑的田。
他的电话声起。他应答着话,突然就清楚地骂起来:你们不让我回家,不管我,我死也要回去!
真怕他情绪激动下,引什么后果。忙把他的电话接过来,是他女儿。
他女儿又担心又有些埋怨又说对不起,让我把她爸送回徐州。
四下漆黑的一片田里,稳着心神辩别方向。
田埂难行,向着远远处的荧荧灯光小心地行驶。
他的电话又响,听见一个女人厉的声。
他愤愤地骂。
女人说让司机接电话。
听到耳里的第一句就是破口的国骂!接着又是恶毒的谴责。
他抢过手机挂断了,歉意地说,是他离婚的妻子,别生气。
压着泪,转啊转,转了半个小时,上了公路。手机电量已不足。
在徐州加的一百块钱的汽油已不足。
向路边正关门的修车铺打听,原来离山亭还有五十里路。要返回去重新走。
要先加油!
加油站的人叹道:错了!路走错了!
路上完全不见人,只有稀少的呼啸而过的车。
下了大路,见有灯光的村庄,敲门问路。急得想掉泪。人家在里面回说不知道,也不开门,说现在谁还问路,开导航就行。
又上了路,看看寒星,确定朝北走。
终于见路边一辆打双闪的轿车,敲车窗问道小王庄怎么走。
车里的人说,这有好几个小王庄,问是哪一个。是前面桑村的吗?
他说是。
到桑村,不是。
他想起来他老家是沿底小王庄。
好歹他的电话又响,不是那张口破骂的女人声。是他老家人。
热心的夜行人接过电话说了一通,热心地仔细地指方向,说此处离那里有二十多里路,说路标。说到山亭老红绿灯处有个秦贵喜家具家电,就在那里等他老家人来接他。
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家人叹息着。
说道怎么着也要吃点饭,在路边还没打烊的店里吃过羊肉汤。
夜十点,看了看里程表,已经行了三百公里。又要他老家人加了钱。
微信转账。
电话追过来,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欺负脑子有病的人!怎么要这么多!从徐州到山亭,运费最多三百块钱!退钱!
噎得气急。
停车发给他老家人信息,简单说打表是三百公里,开了六个多小时车。没问他多要钱,请他到徐州问问价。
一路泪眼。连夜回赶。
凌晨两点到家。敲院门。
寒的空气里,母亲只穿裤衩,趿着一只鞋,忙忙地开院门,差点跌了一跤:孩呀,怎么这么时候来了!
禁不住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