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

      立春,春意萌动,万物复苏,四叔却不合时宜的死了,没有挺过这个春节。就像一切不耐寒易死的多肉植物,在春寒料峭的早春,四叔死在了村里的老祠堂里。

        按照当地客家人的丧葬习俗,当家中有人走到生命尽头,会根据祖训将奄奄一息的长者或短命鬼抬到老祠堂,与活着的亲友故交作人生的最后告别,同时也是与阴间的列祖列宗打声招呼,作好迎接自己的准备。照例,气若游丝的四叔被抬到了祠堂,家属哀恸肃立,似是在等待勾魂小鬼前来交接工作。

        对在村落里生活的人来说,祠堂是神秘的,也是阴森的,在他们眼中,这里显然是阴阳界的交汇处。阳间的活人总是怕鬼,但只有鬼知道,活人才是最可怕的,作奸犯科的总是活蹦乱跳的活物,贪官污吏总是活着的人形爬虫,死人是做不来的。事实上,每一个令我们感到恐怖的鬼,只不过是别人朝思暮想却见不到的亲人罢了。

      生死是什么?西藏人理解为转世,是解脱,因此死后甘愿被大卸八块喂食秃鹫,借助秃鹫的飞翔达成上升天界的目的;这里的客家人解释为轮回,祠堂是他们的人生起点,也是人生终点。每有男婴呱呱坠地,做父母的开心的到祠堂上香添油,向空气中过往的祖先灵魂汇报家里添了丁,特来报告;再过几十年,男婴长成行将就木的老朽,接照习俗,被家人抬来祠堂咽气,在油尽灯枯前回到初始的地方,算是圆满的轮回。

      祠堂是南方常见的砖瓦结构,既无飞檐翘角,亦无斗拱、走兽之类来装饰,只是普通的两广屋舍。年深日久,略显破旧。门楣上悬挂一块木匾,匾上采用阴刻手法刻着几个镏金大字,虽久经风尘,字迹掉了颜色变得模糊,但依稀可以辩认出是“日宽吴公祠堂”。字体遒劲有力,显然是名师手笔。牌匾边框雕有左龙右凤的精美图案,做工极其考究,栩栩如生,两只吉兽仿佛下一刻就会腾云驾雾舞动起来一样。一龙一凤左右拱卫着“日宽吴公祠堂”,威严中透露出气派。“日宽”不知表达什么意思,而“吴公祠堂”就很好理解,向世人昭示这个是吴姓村民的宗祠。

        祠堂大门左右各贴对联,大意是祖先恩泽惠及子孙,保佑家宅平安一类。虽说是大门,但并无门板,譬如上了年纪的老头缺了门牙,只剩笨朴落伍的木头门框孤伶伶的镶嵌在砖石墙里,虫吃鼠咬,表面坑坑洼洼,残破不堪,证明这个祠堂年代久远。

        祠堂是类似三进院落的布局,气氛虽显阴冷,却掩盖不了此等建筑布局的大气。从大门进去,就是停放快咽气之人的地方。似乎无人打扫,地上布满了厚厚的一层,是燃尽的香、烛的灰烬。南方的回南天,使得墙壁看起来似是发了霉,潮润的表面点缀着斑斑点点的污渍,甚至有的地方还长出了嫩绿色的苔藓。空气中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怪味,也许是死亡的气息,更是增添了祠堂的阴森。然而这些与躺在地上的四叔无关,他没有知觉,或者感觉到了却并不害怕,他终于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怕的只是活着的人,基于对死亡的恐惧。

        再往里走,依照客家人的建筑风格,是一方正正方方的天井,既通风,也采光。我好奇,这样的建筑格局是不是方便死去的人从这空隙升天,或是方便黑白无常从此处降落,前来拘魂的?天井两旁各有耳房,耳房门前有青砖铺就的走道直通祠堂深处,像是指示路牌一样指引子孙前去磕头跪拜。

      祠堂的尽头是吴家的祖先牌位,遵照男左女右的惯例,墙上挂着始祖吴太公和吴太奶的人物肖像。顶戴花翎的太公身着绸缎官服,目含精光却藏而不露,脚蹬官靴,端的是仪态威严;慈眉善目的太奶则凤冠霞帔,母仪天下,端坐着平视大门口,此时正慈爱的注视着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四叔。香炉里香烟袅袅,烛光闪耀,祖先悲悯的泪水揉杂着烛泪滴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摆满各式供品,恭请始祖及各代祖先享用,证明子孙是孝顺的,缅怀先祖的感情是真诚的。

        四叔依旧躺在稻草铺垫的地上,他缓缓睁开眼睛,嘴唇歙张,作势欲言,精神似乎好了些。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种虚假的状态只不过是人濒死前的回光返照。四叔不仅看到了围在身前的孝子贤孙,还看到了各家各户的男丁,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之前为宅基地而吵过架的瘸腿强。活人深谙人死帐消的道理,之前纵有口角冲突,也不会有人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所以瘸腿强来送四叔最后一程。大家争抢上前与四叔说话,但并无实际内容,都是一些安慰的客套话。四叔无气力说话,只是微微眨眼,表示自己感谢他们千篇一律的口头客套和探望。四叔忽然大眼圆睁,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声,似小儿学语,不知道说些什么,挣扎着要爬起来,同时把手朝天井的方向举向半空,仿佛是与前来勾魂的小鬼握手打招呼,大家绝望的明白,这是四叔该上路了。果然,四叔的手僵在了半空,一探鼻息,已无呼吸,大家跪倒在地,哭声一片。四叔死了,死在了当初父母给祖宗做报告的祠堂里,领悟到轮回就是起点即终点,他穷其一生。

        四叔依旧躺在地上,不过脸上多了一块白布。他再也看不到子孙孝敬的纸糊金条银元、纸扎的美女豪车。虽然四叔生前不会开车,也没有出过轨,但这种孝敬终归是孝子贤孙的一片好意,他不好拒绝。从此在阴间当阔佬开奔驰,坐拥姨太太,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死人生前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好事,活着的人自作主张的把它当作死者的遗嘱,一一替他实现。孝敬的豪车,四叔从此不必再长途跋涉,而纸扎的女人,算是阴曹地府的灵魂伴侣,是他的新娘,因为阳间还有该死却未死的老婆,因此这个新娘只能是姨太太,算是二房。鬼不会死,所以这样的姻缘真正是永结同心,感情称得上固若金汤。

        操办丧事,吹鼓手是必须的。吹吹打打,锣鼓镲钹声是死者该享受的哀荣。照例,充当丧事的吹鼓手通常是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年轻人是做不来的,一来忌讳,二来不体面,三来吃不了这个苦。几个老家伙有气无力,吹一下停一下,鼓乐声稀稀拉拉,时响时停,并非他们偷懒,只是上了年纪,中气不足,心有余而力不足。唢呐声时响时停,呜呜咽咽,深夜听来,更增添了一丝恐怖气氛。

      超度亡灵往生的道公也是必不可少的。照例,道公披上红色法袍,奋笔疾书,在符纸上写明逝者的生卒年月,歌颂他的生平贡献,以及孝子贤孙对逝者真诚的哀思。想必是熟能生巧,道公的字体是公认的好,笔画工整整齐,算是对逝者的尊敬,与医生开的药方上写的蚯蚓文相比,道公的地位仿佛古时的王曦之、颜真卿。这类符纸料想类似玄奘西天取经所持的通关文牒,烧了好让阎王知晓,不要为难死者。与符纸一并烧掉的是纸扎的洋车洋房,还有用来贿赂小鬼阎王的纸糊金条银元。这样最好,生前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死后个个是亿万富翁,来世做个有钱人,也算是对生者的一种慰藉。

      两广天气多潮湿,此时值冬春交替之际,冷暖交错叠加,空气中呈现雾蒙蒙的一片。氤氤氲氲,雾气弥漫着整个祠堂,久久不散。亡魂在朦胧的雾气中注视着跪拜一地的人群,阳间的孝子贤孙却不能透过雾气看到阴间的鬼魂。孝子贤孙哭累了,殡仪馆的车也来了。四叔被工作人员放进一口一平方左右的棺材,抬出祠堂外再次祭拜,与亲人朋友作最后的诀别。此刻,在场的人免不得生出一些人生感悟,人生百年,不过如此。生前的名望地位、财富,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赤条条的来,亦赤条条的去,不带走一丝一缕,贪官污吏生前几十上百套房子,最终的归宿也不过是一平方的棺材,并不比平民百姓高级。

        四叔最终被抬上了殡仪馆的车,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人群又是哭声一片。此一别,就真的是天人永隔,永无再见之日。再次回到祠堂上香,雾气随着四叔的离去逐渐消散,四叔也似是隐进了烟雾里,从天井上空化作一缕清风,飘飘袅袅,融进了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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