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南方,到一家常去的理发店理发,见大门上赫然贴着一张告示,上书“回家割禾去了“,一时间,我脑中马上涌动起了麦浪,北方家乡的金黄色的麦浪在蓝天白云下起伏,一种强烈的想家的思绪紧紧攫住了我。
每念及此,我就会油然想起白居易的《观刈麦》,没有什么比这首诗更能契合我对小麦,对母亲,对土地,对劳作,对付出和收获的感情和感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这简直就是记忆中的40年多前割麦情景活生生的再现啊。
老家胶东地区有句谚语:三集樱桃两集蒜。意思是当露天自然生长的小樱桃采摘半个月后,当大蒜收获十天后,小麦就要成熟了。
那是乡亲们在长期的农事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物候规律。时值六月中旬芒种节气,其中“芒”指大麦、小麦等有芒作物种子已经成熟,抢收十分急迫;“种”指晚谷、黍、稷等夏播作物正是播种最忙的时候,“春争日,夏争时”,这“争时”即指这个时节的收种农忙。人们所说“三夏”大忙季节即指忙于夏收、夏种和春播作物的夏管。
当那翻腾浮动的麦浪忽然有了质感,当那刺向天空的麦芒忽然在一个响晴天的阳光下闪出金光,当那泥香、草香、花香的混合气息中袅袅升起另一种暖人脾胃、撩人情思的麦香.....
“开镰了一一"这一声呼喊就响在了每个村里人的心里。
“麦熟一晌”。说明割麦的紧迫性,如果收割晚了,麦穗就极容易掉到地里,收成就会大打折扣。并且小麦收割后要马上种夏玉米,村里人常说,节气不等人,庄稼是一茬接着一茬的,哪个环节也耽误不得。所以割麦就成了攻坚战,还是阵地战。每个村里人和在农村呆过的城里人都感受过麦收前的那种振奋、紧张与忙碌的气氛。那时小麦是最宝贵而且稀缺的粮食作物,它的长势和收获在乡亲们的心里长期占据最重要的地位。用面粉做成的馒头、包子、面条等是常年以地瓜和玉米面饼子为主食的农家重要和美味的食品,所以割麦有多受重视就不言自明了。说它是村里人全民动员的人民战争一点不为过。
在麦收前的好几天里,村里人会准备下各色食品,割麦是农活中的重体力劳动,所以要吃点好的,从集市买来新鲜的大蒜、 小咸鱼,捋下自家树上的香椿芽腌好,这时从一开春就攒着的鸭蛋也腌出了蛋黄油。妇女们连续几天在灶前忙活,蒸花卷、发馒 头、烙油饼....
锃明瓦亮的新镰刀和擦汗的白毛巾也早就备下了,耐汗抗晒防麦茬伤身的厚棉布旧衣裤也是必需的。一大早,生产队上工的钟声一响,你看吧,一队队身着各色补丁衣服、手执明晃晃镰刀的男人们奔向一片片金黄的麦浪,菜色的脸上满是豪迈和期待。 割麦子是男人的活,一个壮劳力一天10分挣工,妇女一天只挣8分工,她们.负责把男人们割倒的麦子捆成麦个子。母亲太好强了,为了多挣点工分,她经常跟男劳力一起“拉趟子”,所谓“拉趟子”就是比赛,赛场就是麦田,地头相当于起始线,大家在地头一字排开,队长一声令下,热喇喇的大太阳下,众人齐挥镰刀,“唰,唰,唰”,随着银光闪烁,麦秆迎声倒地。谁先到地尾谁取胜,所以大家争先恐后,谁也不想辜负这10分工。母亲经常把全队的男劳力甩在后头,她用行动向人们宣告,妇女能顶 半边天!她经常对我说,都是人,为什么男人行女人就不行呢?书写至此,再次心疼我要强而苦命的母亲;再次感觉汗颜,为自己的好逸恶劳,为自己的拈轻怕重,为自己的无病呻吟。割麦子必须半弯着腰,这是最让人受不了的。一个趟子拉下来,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用母亲的话说是大汗水流),脸上流淌着混合了尘土的”五花"汗水。母亲说,能吃割麦子的苦,再累的庄稼活也不在话下。
而我每到此时总是很烦很愁,因为要到地里拾麦穗。拾到的麦穗交到队里,“颗料归仓,寸草归垛”,是那时最常见的口号,集体主义的教育就是从一颗颗麦穗开始的。收割过的麦田里有遗落下的麦穗,那时穿的是薄薄的布鞋,甚至有些小伙计没有鞋子穿,经常会被锋利的麦茬扎到脚,钻心的疼啊。割麦子虽然只短短的几天时间,我却感觉度日如年。母亲说:眼是懒蛋,手是好汉,麦子越多越好,哪怕整天割也割不完才好呢,那还愁没有白面馒头吃?
除了拾麦穗的无奈,麦收时节也有让我兴奋的事情,那无疑就是吃了。小孩子担负给大人送饭的任务,喧腾咸香的花卷,咸 鸭蛋、新鲜大蒜、绿豆汤,村民人称“送点心”,这是我最乐意干的事,送到地头,父亲一定会不耐烦的大吼一起“先吃去吧!”早迫不及待的打开篮子,拿出自己的那份狼吞虎咽,这是除春节之外最让人畅开肚皮吃白面馒头的几天,当然母亲还是不舍得吃,她照旧吃地瓜干和玉米面饼子。有的人家新麦下来连续吃白面,母亲就说要细水长流才行,有时要想到没有的时候,人来客往,生日节庆等,需要白面的时候多的呢。
我们那边的土地联产承包是从1982年才开始的,母亲不幸就在那年突发疾病去世,她没有想到也没有看到,再多的麦子在收割机面前也是小菜一碟。她更没有想到,有一天,人们吃白面馒头会像吃地瓜和玉米饼子一样稀松平常,而后者反而成了稀罕物。
像镰刀一样,任何劳动工具都是人手的延伸,但不同的劳动工具却能创造出不同的效率。农业机械把农民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
联产承包制激发出他们巨大的干劲和能量,小麦产量连年增长,不过再也不用受人工割麦的劳累了,富裕起来的村民独自或联合购买了收割机,后来又有了联合收割机,从收割、脱粒一体完成,原来一个壮劳力一天也割不了一亩麦子,一亩地联合收割机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完成收割脱粒,那个弯腰挥镰割麦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又到麦熟时节,我再一次回到村里,置身田野,麦香氤氲,又像小时候一样摘一颗半黄的麦穗(也是儿时的乐趣之一了 ),放在手心里搓啊搓,把麦糠搓下吹掉,剩下饱满、碧绿的麦粒在手心里,那种满足感又涌上心头,把麦粒放在嘴里嚼啊嚼 ,一股清香的味道沁人肺腑。隔着40多年的时光,我又看到了麦浪中的那个小姑娘。她跟小伙伴在麦田里捉迷藏;她挎着篮子给 父亲送饭;她把拾到的麦穗扎成一把一把。她经常怅怅地想,什么时候能从这麦田里,从这田野里走出去呢?
可是今天,她——我又为什么那么怀念那个贫穷而艰苦的年代呢?也许,苦难是窖藏的美酒,历经了岁月沉淀酿造,愈加醇厚甘洌和芬芳 ,故而引人频频回首,永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