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事似乎都记不清了,没有家乡,没有家人,只是在一个偌大的地宫里,学习技能,相互残杀,找寻活下去的任一星点可能。
于是想到了逃,尽管看着逃跑的人惨被折磨致死,这个想法依旧没有熄灭。
就真的侥幸逃了出来,阳光照在身上是暖的,微风吹拂面庞是甜的,然而外面的世界并不是如看到的这般鸟语花香,处处险恶,如蛇如蝎。
她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食物要靠银子买,所以整条街的人都打她;她也不知道何为地盘,脏兮兮的乞丐不让她睡个安稳;唯一有个看起来面善的婆姨,给她好吃好穿,却找了些肚满肠肥的人拿臭烘烘的嘴拱她。她忍无可忍,只好再次逃脱。
深山老林最是宜人,干燥的山洞可以栖身,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可以果腹。所谓安稳大抵如此,树梢的麻雀、草丛的野兔她逐渐能够轻易抓住,甚至,她还可以战胜一匹独狼。
有时她想象自己就是一匹狼,能够自由自在的奔跑,无忧无虑的生存,直到一柄飞刀插在她的心口。
比麻雀飞的还快,比狼爪还要锋利,她以为她可以躲开,可以眼前一花,格开了飞刀,却被它的影子刺中。
“哈,居然猎了个人呢,稀奇稀奇!”一匹白马轻快的踱着步,一个恣意昂扬的年轻公子拍着手,附身查看,他嘴角上扬的笑容是那样明媚,胜过头顶日光。
第一次躺在干净的房间里,第一次有人为她包扎伤口,究竟是善意还是险恶,她恐于分辨。
她想要逃。流失的血液使她虚弱,可这阻挡不了她的脚步,逮到一个缝隙,趁机破门而出。门口恰逢那个小公子,一身轻快的身法将她拦下,膝窝一麻,一柄飞刀掉落在地上。
“还真是只小野猫。”小公子缓带轻袍信步而来,捏起她的脸,“这双眼睛真是漂亮啊。”
她甩开他的手,扑上去要攻击他,只因着方才他未真的用飞刀伤她,只是用刀柄反触,她也手下留着分情面,可即使如此,小公子却趴在地上急促的喘起来,脸色一下子煞白的模样。她慌了神,原本的攻击变成了试探,可是小公子不像是装的,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
“惜悦公子晕倒了,快!”身边的小侍女忌惮她不敢上前,焦急的大喊。
惜悦,她记住了他的名字,真好听。
她被关进了一个铁笼子里,像野兽一样,可是她有些担心那天晕倒在地的惜悦,所以不停的冲撞笼子,想要去看他一看。然而阖府上下都以为是她伤了惜悦公子,严加死守。
冰冷的铁笼逐渐将她的躁动扑灭,她似乎有些认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惜悦的出现。
“吓到你了吧。”惜悦蹲在笼子边缘,问温柔的抚摸她的头发,惜悦身旁的侍卫早已紧张的恨不得挡在惜悦身前,他却摆了摆手。
“你这双眼睛真漂亮,清澈里还透露着野性。”惜悦总喜欢勾起她的下颚欣赏她的眼睛,她慢慢觉得她可能不再是一匹狼了,她可能已经要被驯化成一条家宠小狗。
其实当一条小狗也不错,惜悦总会经常来给她讲故事,教她说话,慢慢的,她从铁笼中被放了出来,住进了一间小屋子。她获得了一个名字,他唤她慕悦,她还获得了一把自己的飞刀,他教她功夫。
这一定是世上最快乐的时光,慕悦拼命的练习,只为博得惜悦一个灿烂的笑意,她还学会了温酒烹茶,只为能够伴他左右。时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让人愉悦,让人成长。她终于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飞刀,他终于长成一位丰神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然而慕悦并非单纯清澈,她守着一个秘密。
每当没有月亮的夜晚,就会有个黑影趁着夜色穿梭在院中,只有深夜练刀的慕悦才能发现。“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影子。”影就真的像个影子,一袭黑衣,来无影去无踪,除了那张脸,那张跟惜悦十分相似的脸。
影只在没有月亮的夜出现,听慕悦诉说有关惜悦的一切。逐渐,他和惜悦越来越像,不仅面容,还有举手投足。只不过,惜悦更像是明媚的阳光,而影,是一个阴鸷的影子。
“你愿意跟着我吗?”影不止一次问道,也不止一次,慕悦坚定的拒绝,“若是没了身份,没了名字,他什么也不是。”这是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以后,慕悦再没见过影。
“惜悦公子,你知道影子吗?”有一次,慕悦问他。
“当然,”惜悦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我们每个人都有影子,就在我们身后。”
“不,我说的是一个叫影子的人。”
“这样奇怪的名字,我不认识。”惜悦总是如和煦的春风一般,慕悦从没见过他忧愁。
但每个人都有忧愁。
惜悦的忧愁始于他接手家族事务。振兴家业,弘扬家风。可是随着新兴门派的崛起,江湖地位早已岌岌可危。
“慕悦,帮帮我。”这是惜悦第一次有求于她,温柔如水的眼睛逐渐布满戾气。
从此慕悦不再是那个豢养在后院的家宠,她变成了一柄利刃,为惜悦开疆辟土,扬名立万。江湖上穷凶极恶之徒,都会死于一柄飞刀之下,江湖上歪门邪道之辈,因惧怕这柄飞刀,纷纷改邪归正,前来投靠。一时间,惜悦的刀风头十足。人尽皆知,惜悦公子青年豪杰,飞刀出神入化。
慕悦曾经很开心,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惜悦眉头不再忧愁。
可是他不再温柔,再也不抚摸她的长发,他不再明媚,眼中变得阴郁乖戾,他变得贪婪,变得狠辣,他想要成为江湖至尊,称霸天下。
慕悦想,她可能不是一柄利刃了,她可能只是一个工具,她的汇报不再使惜悦满意,她的成绩不再使惜悦展颜,他只是在不停地算计,不停地谋划。
慕悦觉得累了,太累了,她的心在鲜血的浸泡下逐渐麻木,像一潭死水再激不起半点波澜,她甚至恨自己,恨这双沾满鲜血的手。
她有时想,也许当初不该从地牢逃出来,可是她舍不得外面的阳光和自由;那就应该死在惜悦的飞刀之下,可是她舍不得惜悦的明媚和温柔;也许该在一次殊死相搏后倒下,可是她舍不得惜悦失望,他会失望吧,他会遗憾吗,慕悦不再确定;或许该离开了,就像鸟要回归山林,狼要返回草原,她本该是一头野兽,不该贪恋家宠的安逸,是时候离开了。
“什么,你要走?”惜悦手中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茶放肆流淌着他的愤怒。“你是我的影刃,现在却要背叛我?”
原来她只是影刃。
这是惜悦氏族飞刀的秘密。一刀两刃,一明一暗,明刀易躲,影刃难防。这些年惜悦在江湖声名鹊起,家族美誉蒸蒸日上,并不是只靠惜悦一人,还有在暗处的慕悦。
是啊,她只是影刃,不可或缺,却永远无法面世。
不顾一切,她只求离去。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惜悦会对她拔刀相向,那个明媚温柔的翩翩佳公子,终于还是死了,埋进她的回忆。
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许是他不忍,许是她不舍,终究只是重伤,她得以离开。
深林幽深,绿树蓊郁,世事千帆过尽,当初归途仍在。
慕悦回到当年栖身的那片深林,虽物是人非,却草木依旧,内心,终于还是找到了一片宁静。
数月余,她在深林中捉兔子时,树叶间飘来一枚飞刀,一模一样,功力明显不足,是惜悦的刀,却又不是惜悦的刀。
正当她对着飞刀愣神的空当,有个小男孩怔怔的靠近,还在大喊着:“娘,娘,你快看,我是不是猎了个人?”
“傻孩子,你胡说什么呢。”一个女人堪堪赶上来,却在看见慕悦的那一刻生生愣在了原地。那眉眼,分明和慕悦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你是谁?”慕悦问,那一瞬间,慕悦想象过,这也许是她的双生姊妹,也许她从此不再是孤身一人,也许她也可以有家人,她迫不及待的上前。
那女子抱起孩子转头就跑,连身法也与慕悦如出一辙。她更要追上去问个明白,世上如何两人如此相像。
“娘,娘……”小孩子受到了惊吓,撕心裂肺地呼喊。
“放开我的妻儿!”一道银光穿叶而来,刀锋犀利,后劲明显不足。正当慕悦疑惑之时,急急赶来的身影却造不得半分假,正是惜悦,依旧是一身超拔的气质,却又浸着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你……”看清来人,惜悦一愣,回身看着抱着孩子那楚楚可怜的女子,蹙起眉头良久终于释然,“是你。”
惜悦没有唤她的名字,因为当年随手取得名字不再是她的专属,还属于不远处那个逗弄孩子的女子。
“还记得当年你问我影子是谁吗,初我不识,隐约感觉到或许有这么一个人,直到你提醒了我,飞刀的秘密你还记得吧,一刀两刃,这不仅是飞刀的秘密,也是家族的秘密,影子就是家族给我的影刃。”回忆穿过万水千山,奔涌而来,“可是影子不甘心做一个影子,他想要我的身份,我的责任,还有……你。”
时过境迁,当初经历的伤与痛似乎都已缥缈,现在说起来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三言两语,惜悦告诉慕悦前因后果。影强烈反扑惜悦,挑断了他的手筋,而家族恐惜悦不能担当大任,因此放弃惜悦,扶植影。
影以慕悦为交换,要求惜悦销声匿迹,永不报复。
此后惜悦还是惜悦,世上再无影。
“那她……”慕悦怯怯地抓住惜悦衣袖的一角,一如从前。
“我没想过影会如此痛快地放弃你,他是那样强烈要求得到你,原来……”惜悦低头释然一笑,原来他找了个女子易容换面,李代桃僵。惜悦回到此处隐居,心里念着的,又究竟是谁。不是没有过不甘,不是没有过怀疑,只不过少年意气风发的缠绵悱恻,哪抵过万念俱灰的不离不弃,从那段槁木死灰的日子,到如今温馨和睦的家庭,陪在身边的,才是他的慕悦。
他没说,她却懂了。
不舍,也终归要放开。惜悦手臂一松,前半生恩怨纠缠,一下子随风散了。
许是月老弄乱了红线,半世纠葛易解,半生错缘难续。前尘以往,不过化作一句珍重,目送惜悦一家相携离去。
风中传来江湖杂闻,鼎盛一时的惜悦公子积怨树敌,被人暗杀。她喟然一笑,茫然远眺,走出半生,竟无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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