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面具
许言丹看着趴在工作台上睡觉的秦子羽,不禁皱了皱眉。
“小羽,干嘛呢?一大早就无精打采的。”许言丹用手推了推秦子羽的肩膀,,“快起来,要开会啦!”
“不是刚开完上班会吗?别理我,趁还没开始工作,让我再休息一会儿。”秦子羽一动不动的说。
“不是上班会啦!你没听到刚才广播上讲的什么吗?”
“我才懒得听呢,每天讲的不是不让说话,就是不让走动。我们又不是植物。”
“可是正在向植物进化呀!不过这次真的不是啦!说是车间新调来的主管要和……植物们见个面,认识认识!”
“顺便再讲一些植物进化论么!”秦子羽懒懒的说。
许言丹用力的拉扯着秦子羽的衣领,“走啦,反正占用的是上班时间,我们又没损失。”
“大家好!我叫胡亚君,第一天来这个部门,所以呢先给大家报个到……”
原本还站在人群里低着头看脚尖的秦子羽,听到这个声音不禁惊讶的抬起了头。像是一下子被人从沉睡中叫醒了。
怎么可能是他?前一秒这句话是秦子羽抬起头时的疑问。后一秒这句话则是他抬起头看见那个人后所发出的惊叹:
怎么可能是他!
“我呢,以前在别的车间还是个组长,刚调到这儿做你们的主管。那么我刚来这个车间。所以也算是个新人,还请各位兄弟姐妹帮忙指教……”
站在人群前面讲话的男人表情生动而充满激情,声音洪亮有力。再加上偶尔幽默的言辞,不禁让人激动振奋而又不失愉悦。
这个人的声音和样子都是,但又和那天晚上在KTV楼梯上看见的那个男人又是那么不同。那个男人酗酒而颓废的样子秦子羽依然记得。而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根本找不出那样的痕迹,更不会让人有那样的联想。
秦子羽惊奇的看着那个男人,他希望能够在某些细节里找到线索。
“……每个人都要有梦想,不管大的小的,远的近的,那么剩下的就是放手去做。什么事都是一样的,只有开始了才有可能到达,只有迈出这一步,才能够知道下一步的脚该往哪儿放。才会一步步靠近,进而才会完成,那么远的期待就会成为近的目标,一个个小的实现就会渐渐累积成大的梦想。而生活中的每一种经历都是有用的,只要我们用心对待,都会是使我们成长的养分,也有可能变成我们梦想大作里的一处灵感。所以不要觉得眼前的工作不是在你自己的路上而……”
讲话的男人忽然停顿了一下。而那一刻秦子羽确定了这个叫做胡亚君的男人,就是那天晚上在KTV里见过的那个。因为胡亚君停顿的那一刻,也是他与秦子羽眼神交集在一起的时刻。
那么他的停顿,一定是因为认出了我。秦子羽暗暗的想。
而在接下来的演讲里,秦子羽感觉到胡亚君的眼神明显变得游移起来,声音也失去了开始时的那种自信和激昂。
……
正在餐厅低头吃饭的秦子羽感觉到有人在他的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上午才给我们开过会的。”秦子羽依然低着头淡淡的说,他听得出在对面和他说话的人就是胡亚君。
“我是说……那天晚上在KTV,我们见过的。那天我喝醉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其实更让我觉得害怕的是你今天没喝醉的样子。”秦子羽抬起头看着胡亚君的眼睛说。
“为什么?”
“一个人怎么可以有两张不同的面孔,独自时一种,人群里又是另一种。而且是两种不同的极端。我宁愿相信喝醉的那个才是真实的你,虽然颓废,但也好过你带着面具违心的表演。你不觉得……很累吗?”秦子羽认真的盯着胡亚君的眼睛说,他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更深的东西。
“是挺累的。”胡亚君别过脸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所以我才会去那种地方释放,原本只是想碰到一个陌生人倾诉一下,就像是对着一个树洞那样。可是,我们竟然又遇见了……其实人都是有两面性的,只是没长大之前我只需要那个听话又认真的自己,因为那时的我只靠想象呼吸……而长大了我会发现自己需要更多的实际的东西来满足自己,所以就会有很多不实际的东西要舍弃,要选择。有时会犹豫不决,会不知所措……会为得到这种而兴奋,又会因失去另一些而沮丧。”胡亚君无奈的摇了摇头,“所以常常会在人前得意于自己的所得而显得骄傲,又会在独处时疼惜那些放手丢掉的而变得颓废。”
秦子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理解并接受这种解释,他用勺子漫无目的的搅拌着餐盘里的饭菜。他觉得胡亚君的话就像是魔咒似的,自己明明是排斥的,却每次又不得不深陷其中。
“可是往往那些放手丢掉的才是自己最应该努力争取和得到的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才是梦想——最初的。所以你说的没错,那酒醉颓废时的我才更真实,那时所说的话才更靠近内心。”胡亚君低着头说。
“那为什么不可以去试着找回那些呢,就像你今天演讲时说的那样迈出这一步。”
“那些话在你听来同样可信是吗?因为那些话是我和你差不多年龄的时候所用的。而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适用了。”胡亚君抬起头看着秦子羽勉强的笑了一下,“好了,算是给你道过谦了,不要再恨我了。”
“恨你?”秦子羽摇了摇头,“才没有呢!”
“那就好!”胡亚君说着站了起来。
“那你最初的梦想是什么?”秦子羽看着就要转身离开的胡亚君问。他觉得既然胡亚君可以在酒醉时对自己肆意的倾诉,那么自己也有权利在其清醒时疯狂的质问。
胡亚君站在那儿愣了一下,而这时一个男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胡总,今天晚上别忘了啊!姚经理的生日!老地方哦!”
“放心吧,忘了我自己的,也不会忘记他的。”胡亚君笑着说。那神气的表情及洪亮的声音仿佛是早就准备好的。
“是啊!要不是他你怎么能升职这么快!”男人诡异的笑了笑,“那你今晚准备带那个女朋友去呢?那么多,是不是要抽签决定呢!”
“我哪个都不带,万一到那儿碰到心动的美女,我岂不是没机会啦!”
“美得你!那我先走了。”那个男人说着摆摆手离开了。
胡亚君转过脸再次面对秦子羽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些许尴尬。
“你所说的实际的东西是这些吗?”秦子羽望着胡亚君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挺荒唐的!”胡亚君说着重新坐了下来。然后他轻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的梦想……那个曾经能够称之为梦想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一个用灵感和情感来陶醉自己,并征服别人的人。高中以及大学的时候,我写的很多东西都在杂志上发表过。那时我很满足,因为有那么多人都会看到我的言语心情,并为之感动。以至于在大学毕业的后半年,我试着去写一部长篇。而我也真的那样做了,一步一步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可是……”
“可是太难了吗?”秦子羽紧张的问。
胡亚君摇了摇头,“最难的不是不知道该怎样写。而是该如何坚持,在毕业后繁华嘈杂的世界里如何坚持。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刚进厂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办公室的文员。每天做些表格文件什么的。那时每天下班了我还可以写一会儿。而后来的时间里我被其它的很多东西所吸引了,那些在学校里不曾碰触到的各种充满诱惑的游戏。比如爱情的,还有金钱的。”
秦子羽认真的听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怀抱着梦想而专心走路的男孩儿,以及突然出现在男孩眼前的眼花缭乱的风景。他会迷路吗?秦子羽虽然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禁不住这样问自己。
“我没能管住自己,而渐渐开始沉迷留恋着那些刺激又不似爱情的爱情,贪慕着更多的让我感到得意的金钱。而当时我还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在梦想的路上一边努力,一边发现。一边侧目留恋,一边侧耳倾听罢了。最后终于发觉那些留恋的与倾听到的其实是有违梦想的东西,可那时的自己已经对那些东西欲罢不能了。就好像明明知道那些东西就如毒品一样腐蚀着自己的梦想,却又无法去拉回自己。真的就像是一个对毒品上瘾的瘾君子一样……”
“尽管越陷越深也愈来愈感觉到罪恶,是吗?”秦子羽问。
胡亚君皱起眉点了点头,并轻咬着嘴唇出神的看着自己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似乎内心也在疼痛的挣扎着。
“于是无法约束与无法保护自己的时间与理智成了梦想最大的敌人……”胡亚君平静的叙述着,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叙述已不是被动的向秦子羽解释,而是在主动的倾诉和释放,就像酒醉时的那样,“有时我会惊惧的发现自己后来像完成作业般的写下去,只是为了下一刻可以专心与心安理得的去享受那些游戏。而所谓的努力也已变得只是在敷衍式的付出罢了。于是我也惊惧的发现自己的梦想也被敷衍的对待同理了,那么收获的当然就会是被敷衍的自己。最后我不得不放弃了,因为那样嘈杂不堪的内心已不再为梦想生发灵感和悸动了。”胡亚君说完别过脸茫然的望着窗外,“为梦想惋惜而疼痛时,我就会灌醉自己。然后去在麻木中欺骗自己,让自己认为曾努力追求的梦想也只是为了这样的结果,金钱和女人。”
听完胡亚君的话,秦子羽觉得更加迷茫了。原来在成长的路上有迹可循的只是迷失,在完成梦想的过程里可供借鉴的只是放弃。为什么会如此相似!秦子羽想到了子心姐以及子心姐那同样被搁浅的梦想。
“不!一定有比现实更有力的东西可以拉回我们,也一定有比欲望更加诱惑的东西可以吸引我们回去。”秦子羽摇着头说,像是在说给胡亚君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秦子羽说完慌张的站了起来,端起餐盘离开了,像是要赶快离开一个让他觉得恐怖的地方似的。然而他走了没多远又走了回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也许你该试着回去看看那个被你遗弃在半路上的梦,它也许正像一个可怜的孩子那样在等着你回去。如果你已经不在乎它的话就算了。”秦子羽对仍旧坐在那儿望着窗外发呆的胡亚君说,“可我知道你在乎,因为你还会为它疼痛,还会因那疼痛而灌醉自己。”
秦子羽觉得自己的话也许不会扭转什么,更不会导致奇迹的发生。但他还是要说,因为当他站在一个“梦想”的角度去想的时候,他体会到了被遗忘的孤独与无助。所以他觉得丢弃一个未完成的梦想就如丢掉自己的孩子一样罪恶。
有勇气执笔开始和赋予其生命,也一定有耐心耕拓至终点和教它长大。而秦子羽也深深的知道被遗弃的感觉更痛。
因为他觉得自己曾经就是那样的生命,一个被父母丢弃的生命。而他绝不允许自己去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