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唐传奇里的聂隐娘,不得不先说说中国的刺客。古代的刺客,大抵有这样的传统,重然诺,轻生死,不惜亡命殒身也必达目的,从不论刺杀的对象是谁,更不问这个人该不该死。从专诸聂政到荆轲高渐离,无不如此。在我心里,春秋战国时期的刺客应该是这样的:他们或者离群索居,或者安于陋巷,虽混迹凡尘却不忘初心。就像电影里的聂隐娘,他们都有同样孤寂廋硬、挺拔如削的背影,静静立于暗夜中,俯视着灯火红尘中的悲欢离合。他们也是不轻易开口的,因为他们知道,承诺往往意味着一条生命的消逝。
打动一个刺客是一件困难的事。伍子胥之礼遇专诸,严仲子之赠金聂政,燕子丹将荆轲奉为上宾。政客们放下身架,折节下交,刺客们便引之为知己,觉得既然君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政客们待到时机成熟,自然向刺客们暗示出自己的目的,刺客们也只好慷慨赴义,以报君恩了。更有后人感叹,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我倒觉得,书生负心,也许是知道何事当为何事不当为;刺客仗义,却往往被人利用,杀一人而乱天下。
幸好,刺客当中还有空空儿、聂隐娘之辈。空空儿虽受人之托,但一击不中,翩然远逝,何尝没有自己的原则。既做到了忠人之事,又不偏执自苦。遥想当年月夜下的一线风烟,空空儿长啸而去,斯人风慨,是何等恣意洒脱。
电影《刺客聂隐娘》更是给“刺客”做出了别样的诠释。聂隐娘终于对命其刺杀的师父说“不”。这不可不谓“刺客独立人格之解放”,刺客终于可以甩开从春秋战国就开始背负的“一刺必中”和“仗义之名”,真正地自己来选择“杀”或“不杀”,终于开始不甘于作为政客的附庸品、政治的牺牲品。这是一场比刺杀更为艰苦的战斗。因为聂隐娘需要在长安和魏博之间做出抉择,在大天下和一城百姓之间做出抉择。杀田季安,也许大唐会收复藩镇,天下一统,永无战事;不杀田季安,可以保一方庶民,守一隅安乐。更何况这其中也夹杂着总角之谊、婚配之约、姑表之情。到底杀不杀田季安,恐怕聂隐娘自己也不清楚。
及至到了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庄,聂隐娘在磨镜少年的镜子中看到映出的儿童纯粹的笑脸。我想,这个时候她应该做出了决定。凭什么拿魏博百姓的命换一个遥遥无期、缥缈不定的大唐统一的梦?俱生世间,没有谁的命比谁的命轻贱!你长安虽有长安的盛世霓裳,我魏博自有魏博的掖庭胡旋。大唐的文治武功是好,可魏博已安于这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化外之治。
师父说,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要她挥慧剑斩情丝,无亲、无情、无私。最后,她终究是没有杀田季安的。是因为有情吗?我不知道。她的归宿是磨镜少年,隐隐暗合了“青鸾舞镜”。她就像一只孤独的凤鸟,际遇坎坷,一世多磨,寻不到同伴,只得对镜独舞。但她走向原野的身影依然笔挺,岸然如剑。不过,她终于不再是“刺客”聂隐娘,不必管什么长安、魏博,终于可以执一剑之锋锐,独问苍茫大地,天涯到底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