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之境
我记忆中的年是这样子的:
过年的时候似乎总是有雪,不管是多数人家的茅草屋顶还是少数几家的瓦屋顶都变成了白色,不同变成了相同,贫富暂时也远遁无形。各家各户门口、院子里的树都顶着一头白雪,在孩子们的眼里这大概就是玉树银花的样子。村外的田野,没有人踩过的痕迹,白雪是那样的完整,野兔偶尔跑过的蹄印似乎也可忽略不计了。很快太阳就出来了,屋顶的雪开始融化,顺着屋檐的茅草或瓦片一滴一滴往下滴,整个村子都响着“啪嗒啪嗒”的声音,每家每户房前屋后的雪地上都出现了雪水滴落砸成的小圆坑连缀而成的虚线。来不及滴落的水珠很快便被凝固,不久就长成了晶莹剔透的冰凌,长短不一但又整整齐齐的一排挂在屋檐下,一律把尖尖的头朝下。这时再听雪滴坠落的声音,仿佛水晶竖琴弹奏出来的,纯净,清脆,仿若来自空中之城。化雪的日子虽然有阳光,但人体的感受是最冷的。父母在家里忙着蒸馒头、盘饺子馅、卤猪肉、炸丸子……我带着三个弟弟在村头村尾疯玩,用一个塑料板垫在屁股底下从高高的斜坡快速滑下来,全程带着快乐的尖叫;顺着田野里野兔的足迹去追野兔,棉鞋里全进了雪,棉衣里浸湿了汗,也还是一无所获;用竹竿把屋檐下的冰棱敲下来,拿在手上,含在嘴里吮吸,没有甜味更加没有奶油的香,但我们嚼的嘎嘣嘎嘣响,一直把手冻得红红的快要僵硬了才肯扔掉。弟弟被冻得哇哇大哭起来,我们才回去,等候妈妈的一阵责骂。挨骂时,我们站成一排,心里和眼角仍在吃吃地笑……
从五年级开始,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我都要写春联,最初给自己家写,后来发展到给村里人写。对村里的绝大多数同龄人而言,五年级的结束意味着一生教育生涯的结束,绝大多数家庭是没有多余的钱供他们读中学的。之前家里的春联都是父亲去集市上买的,大概父亲觉得他小学即将读完的儿子在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了,所以不管我是否会写毛笔字,便要我负责给家里写春联。父亲买好了红纸、毛笔和墨水。我首先学会了折纸和裁纸,把一张张大红纸裁成需要的形状,然后再折成一个个方块字大小的模样。对联的内容自是不会拟的,好在每一家都有一本新的万年历,上面印有很多条春联的内容。我常写的印象中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千家爆竹辞旧岁,万户灯火迎新春”等联。我家门多,门联要写十几幅,写完门联还要写短联,贴在院子里的是"满院春光""天地人和",贮存粮食那屋贴的是"五谷丰登",牛马圈里要写"六畜兴旺",厨房间的有些奇怪,要写"用电安全"。我没有练过书法,写的字自然不漂亮,但因为父命不能违,更主要的是要贴出去,还要贴几个月之久,为了自己的面子,只能用尽全力写的方方正正。第二年,我是村里同龄人中唯一上了初中的,成绩据说全乡排名第二。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村里的几户人家也来找我写春联了,他们的态度极恳切,语气极恭敬,叫我推辞不得。这些叔伯堂兄胳肢窝里夹着红红绿绿的纸,踏着咯吱作响的白雪,扣响我家的木门,在他们和我父母聊天声中,我开始研磨写字。那墨香里的乡音构成了我记忆中永恒的年味。
提及年味免不了要唤醒味蕾的记忆。我老家,年夜饭是饺子,有“更岁交子”之意,但对孩子们而言,过年吃饺子实在乏味,所以孩子们最期待的是大年初一中午祭祖之后的吃大席。不过我最期待的是年初二的早餐。早上睁开眼,香味已钻入鼻尖。窑洞中间的地上放置一铁桶箍着红泥而成的火炉,炉里的木炭烧得正旺,炉上架着一口铁锅。铁锅里有卤熟的白肉、炸肉丸子、炸藕夹、蒸熟的焖子、白菜、蒜苗等各种杂菜,肥肉的油在铁锅上滋滋响着,诱人的香味飘散在窑洞的每个角落。炭火的红光映着父亲的脸,母亲正在大灶上烤馒头片,馒头片两边已经烤得焦黄,小麦的面香也弥散开来。我们弟兄几个便争先恐后地起床洗漱,然后围坐在泥炉旁,吃得满嘴油光发亮。母亲把烤好的馒头片一片一片递给我们,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们,似乎从来没见她也来吃这美味的早餐。这窑洞里红泥火炉上热气腾腾的菜香还有父母温暖的笑意,是我脑海里最浓最浓的年味。
如今,家乡小洋楼林立,没有了茅屋瓦顶,就算下再大的雪,也找寻不到那份古朴的诗意;各家买的烫金对联让门庭熠熠闪光,却再也嗅不到那翰墨的香气;大家都用上燃气灶了,红泥火炉烤得焦香的馒头皮都风干成遥远的记忆。日子越过越好了,可是年味却越来越淡了,淡到过年似乎和一年当中任何一天没什么两样了。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春节已然不存在了,似乎已经成为一个象征,一个寄托着传统和记忆的符号。
今天是大年初六,我在键盘上敲打这些文字,从四面八方迁徙回故乡的几亿人又要拿起行囊向四面八方流去,这巨大浩瀚的尤利西斯式的人口大迁移,为的只是过年。这样看,春节又似乎没有远去。电视公益广告说:无论走得多远,我们都要回家过年。其实回家过年,更多的是为了寻找过去的记忆和安慰。写至此,想起了李商隐的那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春节也许更适合拿来回忆,所以回味中的年味最浓。
只是希望若干年后我们民族的春节记忆不要只留存于历史书页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