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面上那个单薄的身影一动也不动。仿佛以身为誓,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1
她已经在桥上等了许久了。从时针轻触过7点钟的发梢,她就揣着自己全部的身家——一支钢笔出了门。她的居所很大,至少对她来说是很大的。这不只因为她从10岁起就孑然一身,还为了她其实是个没有特别的物质追求的女子。除了她的钢笔,她什么都不在意。在这种情景下,我们就可以自然而然的明白一件事:除了她的钢笔,她其实一无所有。
家本来是有的。10岁的4月5号之前,她有一个温暖的家。父亲、母亲和弟弟,是她的全部。那时候她每天都笑得灿烂,你甚至都不晓得她在为什么开怀,似乎快乐本不必为了什么。由此,假如你看到她与家人在低矮破旧的房屋里,伴着昏黄黯淡的灯光围坐在一起玩笑嬉闹,也不必质疑我所说的她的居所很大的事实。一来这房屋本遮蔽着一家四口的阴雨,如今只需要保护她自己不受世间的悲苦侵袭,自然是宽敞了许多。你也不必计较“宽敞”一词是否残忍了些。二来还是交待过的,她本不是物欲丰富的女子,10岁的时候不是,如今二十岁多了,也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把金银财富看进眼里。
她也没有名字。这倒跟她失去家人的那个清明时节没有关系,她向来没有。从她带着满眼好奇挣脱母亲腹中——那个滋养生命的安全的城堡开始,她便没有名字。但是所有人都叫她姐姐,这件事曾困惑了她许久许久。她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她会有弟弟。“怎么会出生就是姐姐呢,想不通”。她也不是没有问过父亲母亲,始终没有得到一个足以解决困惑的答案,她听到最有道理的说法也无非是一句“每个家都得有男孩儿”。因此她还是为此困惑了许久,“为什么一定要有男孩?为什么有男孩我就是姐姐?”后来她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我先来到这个世上,弟弟后来到我们家,所以我自然是姐姐了。”这一方面是她所能厘清的道理的极限,一方面也是她不再想为此耗费脑筋了,她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名字本来也没有意义,尽管偶尔她还是会想,“那弟弟为什么不叫弟弟呢?”
生命正是在这些思索中成长繁荣,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比前一天更丰富。没错,她是这样的人,仅仅思考收获的那种人,会主动过滤所有曾遭遇过的暴风骤雨的人。想来这即是她整日快乐的伟大动因。这一点曾为她赢得许多赞美,所有人见到她都会用尽力气在脸上挤出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似乎输了微笑就输了幸福似的。这一点也为她招致了许多鄙夷。还是要从10岁的那个4月5号说起。
她的父亲、母亲跟弟弟死于一场暴风雨。很难说这次悲剧的发生与清明节有何种程度的关系,但一定脱不了干系。她是个乐于纠结因果的人,太多想不通的问题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从这个角度上,我愿意相信她的逻辑,并由此愿意相信她的家人如此不幸,起因正在于清明。为此,我不吝于将这其中纠葛告诉大家。首先,她的全部家人都在清明这一天丧生;其次,清明是个特殊的时节,这一天是怀念逝去的一天,是祭奠亲眷的一天,这一天似乎理所应当的鼓舞所有生灵的呼吸和交际。有些灵魂想回来这纷繁复杂的尘世,也有些想从这烟火人间中索取。最后,为着自然和非自然的一切,清明时的天空总是比平日里多了许多哭泣。凡此种种,将悲剧归咎于清明,都说得过去。遗憾的是,不像她更需要因果,我固执于探索真相。所以我还有些话想说。所谓丧生于暴风雨,实际上是被雷电击中,最初那一记闷雷是打在弟弟身上的。大自然中的许多危险都不为人类所知,尽管有些危险只是不为全部的人类所知。刚巧她的父母弟弟正在其中。她们家那盏昏黄的灯所必需的动力就缠绕在窗前的石榴树身上。那些电线经受了一年又一年的日晒风吹,早就褪去了不甚厚重的包裹,露出一根根稍不留神就会火冒三丈的金色的丝丝缕缕。那身材虽然纤细,细看来,却也像伤痕累累随时准备释放怒气的盘龙一般。那天的雷正落在石榴树上,其时弟弟就站在石榴树下,裤子褪到脚踝处,肆意释放着与生俱来的滋养的力量。而后雷声轰隆,母亲即刻上前拥护弟弟在怀里;而后父亲奔上前,试图将母亲与弟弟分开;而后又是雷声轰隆,仿佛祭奠着这场短暂又悲壮的牺牲。此时的她在何处?她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
她的家没有了。从此她便觉得她的居所过于宽敞,尽管除了简单的桌椅之外,只有三间泥灰砖墙。
她从没有哭过。也不一定,但是总归没有人见她哭过。人们最常见到的还是她那灿烂的笑容。她并没有神志错乱,正因为此,她的笑容才招来了许多轻蔑的冷漠的眼光。可能在旁人看来,她或者应该整日以泪洗面,郁郁至终;或者就要患一种失心疯,以告慰失去家人的悲痛。偏偏她都没有,她还是如常活着。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活下来的,除了他。
2
他自然是有名字的。但是在这个有关“私奔”的故事里,名字依旧是不甚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们还是称他为“他”吧,据说这也正是他所盼望的,因为他觉得人一旦有了名字,灵魂就像一条看家的狗,被栓在了某一个围墙之内,再也没有说走就走的自由。对此我深以为然,他的灵魂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家养的狗是不能随便跑的,轻而易举就会背负不忠之名,如此便可能影响一切家犬的生存。
他也有自己的家,就与她相邻。与现在的一户比一户厚重的隔墙不同,他们用同一面墙结构了两个家。他是父母独有的儿子,生活安稳平静,他也安稳平静。他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没有姐姐,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善于好奇,也不善于追求任何事的因果。他比她大出了一只手的年纪。
他的沉静拉开了他与同伴的距离,也拉开了他与学校的距离。他早早的就将自己的背脊曝露在广阔的黄土地里。他的沉静也拉开了他与她的距离。在她遭遇那场灾难之前,他从没有跟这个灿烂的姑娘说上一句话,尽管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他们的家也只有一墙之隔。当然,邻里之间没有往来总不由男孩女孩决定,其中缘由更在于父辈们的拉扯。他不了解,她也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于是我也就无法满足于各位一探究竟的心意,好在我知道,你们最关切的还是“私奔”的始终。
他是从她10岁的时候开始认识她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对她的靠近。安慰?同情?似乎都不太妥帖,毕竟这场声势浩大的逝去不是他希望的。我也不想将他算作她的救命稻草,这对他不公平,这四个字何尝不是套在家犬身上的另一种枷锁呢?他与她是平等的,从灵魂算起。
他们正式相识于那面联系两家的墙,被他敲开了一块砖的时候。他知晓了她的遭遇,并为此而悲痛。没错,他是这样的人。不喜于闹热,不执着于因果,但是会为他人的苦难而悲恸。那天,他拾起院子里的一把小铲——本应发挥在秋收春种时的农用工具,不自主的去敲打了那面墙上的某一块儿命定的砖块,直到墙上露出小小的四四方方的自由。她的单薄矮小的背影正映照在他的眼睛里。他双膝跪地,左手扶墙,右手握着来不及放下的铲子支撑在地上,安静的看着她的背影,很久。这里有必要解释的是,我属实不知道有多久,只知道眼前这一情景永久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支支吾吾犹犹豫豫,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放下手中紧握的铲子,捡起那块儿被敲打的支离破碎的砖头的一部分身躯,用力向自由的另一方——她所在的那一方掷了过去。从她的肩膀的颤抖可以看出,在那一瞬间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甚至没能分辨出引起她恐惧的“袭击”的来处,在石榴树下左顾右盼,最后也没有注意到墙的另一边,有一双眼睛正注目着她。他这才小心翼翼的喊了两声,“这里…在这里!”
她循着声音,也循着好奇,走到了隔着墙的他的对面,没有笑容。没错,那一刻她并没有来得及装扮开朗。
“等等”,他留下两个字就转身向着屋里跑去,剩下她依旧云里雾里。她当然不知道他让她等什么,也不知道那一瞬间的她自己为了什么没有走开。很快,他透过那块四方的砖块的牺牲换来的畅通无阻的“道路”,递过来用防油纸裹的齐齐整整的一大包东西。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从自家院子的角落里,又找来一块儿完好的砖,把那点儿自由暂时封锁了去。她打开了包裹,怀抱着那一大包米花糖,背靠着那面墙,席地而坐,心里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天色暗淡,直到月亮挂在石榴树梢。
她不再上学了,尽管她热爱学习——绝对是热爱。说到这儿,我倒是不想举什么例子证明她在学习的经历中付出了多少热忱,而是想提及一些特别的温暖。在那条她自小便欢欣跳跃的上学的路上,她曾经有幸识得一位忘年交。那位相貌斯文的爷爷总在她上学的路上等着她把碎花背包里所有的书本全翻一个遍,然后把每一项作业唱诵两遍。待到放学的路上,爷爷便是检查她作业的第一道关卡。爷爷会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她写的字方正不方正,算数正确不正确,有没有忘记在向日葵上涂画笑脸,以及新的儿歌唱的响亮不响亮。这曾是她上下学时最大的期待。在她看来,爷爷跟她一样热爱学习,不像爸爸妈妈只是义务性的问一句“作业写完了没”。由此,你也可以看出她在体会情感上的敏锐,她有着充沛的情感需求,正因为她总能辨别什么是应付,什么是呵护。
家人逝去以后,她也有过许多短暂的厌世的时刻,直到那天他在西向院墙的另一侧,敲碎了一块方砖,递给她一个包裹。她感受到了呵护。没有责任或义务的要求或约束,他只单纯的在呵护她的隐藏在笑容背后的敏弱。那一瞬间便让她有了活着的勇气和期待。
3
后来的五六个年岁里,她靠着自己和一些被爱的勇气,清贫却也安稳的活了下来。他则总是在墙的另一端递过来许多温暖,别的倒也没有什么。这个没有什么的缘由,说来真的奇特。尽管春种秋收有节,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时候,除了农忙时候将自己的雄奇的生命力浇灌在黄土地里,剩下的时日,他便牵引着自己的羊群,成群结队的奔腾在一条长河的两岸。因此他们竟没有许多见面的时候,每次隔墙传递呵护的时候,他也常常是“给你”,“拿好”,“还有”,不太说额外的话。她本来是不沉默的,偏偏经历了那场悲剧之后,也便将心底最真的热忱深深的埋藏起来了。尤其是对他,更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妥当,只是无论面对或是隔墙背靠他的时候,微笑从不落跑。
这样的情景,在她十八岁这一年,发生了天大的变化。
这个清明时节,他把那块在往来之间磨圆了边角的砖再一次拿下来,递给她一支钢笔。他说了一句长长的完整的话:“我偶然得着的,我写不了好看的字。我想了想...拿给你用处大些。”
她太吃惊了,以至于接过钢笔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他怎么知道我爱写字?他怎么会?”这才意识到自己拿着树枝在院子里写写划划的许多落寞的时刻,都有一些注目在陪伴。她原来并不是一个人,哪怕是那些没有包裹递来的时刻。过了许久——自然,这个许久到底有多久也是不为我所知的,不过这个瞬间也是永恒的活在她的心里——直到她缓过神来,她也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直攥着那支钢笔走开了,攥了一夜。这一夜过后,她便在纯真的心里,将这无穷无价的呵护,体会成了男女之间的爱意。
显然这个天大的变化并不像暴雨雷电有着震彻天地的声响,却踏踏实实的砸在了她的心里。
她爱上了他。准确的说,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只属于他的唯一的爱。这种深刻的领悟让她从内心里泛起一些兴奋,就像被风吹过的蜡烛,重又对燃烧生命力抱有希望。她的热情催促着她向着他的所在,狠狠的迈了一步。
五月是万物待收的季节。农忙的身影与烈日一样,释放着雄奇的力量。她在一个普通的傍晚站在自家门前,盼着他迈着踏实的步子回家来。当然,回的是自己的家。以前她总有意避开这些可能视野相对的时刻,今天她却依着近邻的优势,在自己家门口等着与他说上些完整的话。
那天,她等了很久,从傍晚到深夜。她的焦急和失望渐渐浮在脸上。
那晚他整夜在麦田里抢收。
她也不是无事可做的。成长的期间她早就掌握了许多谋生的本事,最常做的就是帮户。去各家帮忙种、收,靠着做农活赚取报酬。所以那天她是特意留守的,她牺牲了一天的生计的累积。
她丝毫也不在意。但是她也晓得他的辛苦,所以她只好继续等,等到秋收的作物播撒在黄土地里,她才又寻了一天,像上次一样,站在自家门口等着与他的隆重相遇。
这一次,她等到了。
她没有喊他的名字,我说过他是有名字的。但是她还是直接说了句“等等”,她相信他能知道那是在唤他,这一声出现在他要从她的家门口路过的时候,使他意外的怔在了原处。“你等等”,她说完便跑回屋里,将那个安安静静的躺在崭新的毛巾上的天蓝色的水杯揽入怀,随即又跑了回来,递到他的手里。“给你!”这一次她没有跑开,她用炽热的眼神直直的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睛,望着他黝黑的面庞,望着他的高大。他只抬眼看了她一瞬间,便不再敢触碰她的眼神了。
他拿着水杯回了自己的家,什么也没说。
这此特意的等候和关怀,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就戳破了他的整个平静的世界。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仔细注目过她的眼睛,“那么好看的眼睛,清澈的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这是他的原话,从他的讲述中我觉得,可能她的眼睛像冬日里高悬的月,没有任何私心的照耀着漆黑的夜,最是高贵纯洁。
从那以后,那块砖头大小的自由之外,他们也会约好在某个时间等着某一次短暂的相见。
两人之间有了更深一层的默契,也渐渐缩短着本就不怎么遥远的距离。
4
还是她先又往前走一步的。
同年冬天,他又一次路过她的家门口的时候,纯属偶然性的,他们两个碰了面。她属实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要不到家坐一会儿吧。”
冬日里夜长昼短,下午六点钟的工夫,天已经就漆黑了。他考虑到了这一点,于是回道:“天快黑了”。“家这么近...”话没说完她就有点为着这份主动害羞起来,但还是顿了顿说,“屋里的灯坏了,我不会修。” “她需要我”这是那一瞬间唯一闯进他脑海中的念头。于是他第一次踏进了与他相邻不足百步的邻家之中,一步一步,就像当初迈进她心里一样,走得缓慢且坚定。
她家的灯确实坏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坏了的不是堂屋里的灯,而是她睡的房间。
走进屋后,她按下灯的开关,清晰的看到了他脸上的疑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则开始忍不住打量着这间并不宽敞但是干净整洁的房间,之后看向她,用眼神传达着困惑,“不是这屋,是我的房间”她答。显然,她轻易的就领会了他的不解。
她引着他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实际上比堂屋更加干净,因为除了一个书桌和一架床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看不到。
她拽着他胳膊上的棉袄的一角,把跟在身后的他领到一个可以坐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漆黑的房间,让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那是她的床,就已经坐在了上面——然后转身摸索着想去找手电筒。本来,她对自己的住所以及住所里都有哪些物件儿,包括这些物件儿置于何处都是了然于心的。可是偏偏没有从堂屋的柜子里找到她的手电筒,她只好摸索着回去找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后,她知道他坐在床边,就一边说着“我没找到手电筒,要不回头再说吧”,一边想要把他带回堂屋,那个有些光亮的地方。
她以平时能靠近床边的惯性迈着小步,却忘了他坐在床边,会影响固有的距离。她一不小心便踩到了他的脚。她紧张的想立刻躲闪开来,谁知道一下失去重心,反倒重重的压在了他的身上。他也猝不及防的倒在了床上。
时间就在那一刻停止了。
她和他都紧张且局促,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转瞬间,她就被他隔着厚厚的棉袄冒出的强劲有力的心跳吸引了。她突然觉得安稳,那是太久违的安稳了。她不自觉的侧头紧靠在他的胸前,沉浸在那让人安心的生命力中。
他也被某种柔软的,温暖的力量吸引着,不自觉深沉的呼吸。他感受到了她的靠近。身体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他想保持冷静的,是的,他想。可是他觉得此刻偎在他怀里的是世间最珍贵也最美好的礼物,他更想拥有。在这里我必须说,我十分相信他真的有过克制的心理,但是有谁会不想要拥有美好的一切呢?
他真的想拥有这一切。
所以他在那顷刻间凝聚了所有的生命的力量,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他轻轻的从她的腰间往上,想要找到她的脸以及她的唇的位置,然后用所有的热情亲吻她。她没有反抗,那一刻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也在期待着什么。所以她紧张但安静的等待着。
在他碰到她的唇的那一刻,他整个身体都跟着颤动了一下。他从没有感受过那样的柔软,本来她的身子倒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就已经为这温柔而震撼了。他忍不住深深的去吮吸,忍不住去勾摄,他甚至想永远陷在这样的时刻。
这无疑是她与他都欠缺经验与常识的领域。所以她不敢有任何的动作,只是在被那厚实的唇包裹着的时候,她也难以自持的想要去碰触,想要去纠缠。
他们的热情是再笨重的棉袄都包裹不住的。他为她解开那一层层束缚的时候,感受到了那些真诚的滚烫。这无疑更引起了他占有的欲望。他立刻又投入到她的深沉的亲吻之中,同时小心翼翼的去感受她所赠予他的每一分燃烧的生命。他终于解开了自己的禁忌。将那生命中最伟大的力量倾注在彼此的身体里。他并不十分笨拙,仿佛是天赐的律动,他自然而然的开始了生命的舞蹈。
她有些不一样。在他将自己深埋的热情全部剥开的时刻,她还是有些发自内心的羞涩,所以她始终想保持安静的姿态躺在那里,而且他用力的亲吻已经让她沉醉其中。直到他完完全全进入了她的整个无穷的世界,她真正感受到了属于她的圆满时刻。她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缺失,终于领略到一个完全自由的灵魂所带来的愉悦。她开始随着他的舞蹈而舞蹈。
月亮开始追过低矮的屋檐,悬靠在无垠的黑夜里。砖墙阻挡了它的视线,使它遗憾地错过了这美好的见证。
5
冬日的深夜里有另一重寓意——过了凌晨就是黎明。
他走的时候,月亮已经褪去了金黄,清冽的挂在了另一方的树梢,那时候她还在熟睡。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长久的凝视她的脸。她的两颊绯红,像是生命的热力还未消散。来不及感叹她乌黑的发,细长的眉,和樱红的嘴,他就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无法不被吸引,无法不想要永恒的拥有。
后来他静悄悄的走开了。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静悄悄的走开了。
待她醒来的时候,她还沉浸在那巨大的呵护和慰藉之中。她一上午都赖在床上,甚至没有精力关注到他默默离开的事情,更不要说追究其中因由。
直到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不管是她在往常约好的时间刻意的等,还是在墙的一侧递过去些想要见面的信息,都没能再见到他。
她慢慢丢了魂。
有无数个夜里,她流泪到天明。有无数个夜里,她回忆起那个突然的圆满的夜。她想不通,又开始想不通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他也一定是爱她的,她从那灵魂契合的仪式里感受到了这一点。可越是认知到这些,她就越要承受难以自持的苦楚,也就越想不通彼此爱着的两个人为何突然地、突然地就失去了消息。
怎么会在那么近的距离,就离得那么远了。
实际上我们不得不相信,无论是爱情还是生活中的其他况味,都必然有如此荒诞围绕在身边。我们分不清相聚的真相,也不能理解生活中每个人的远走。我们只是惯常的去接受,接受这一切的发生,然后去寻找另一个可能会在生命中短暂逗留,聊以慰藉的许多许多人,以爱的名义。
她不是这样的人。
为着她不是我们,所以她始终想不通这一切的发生。
这个故事到这儿,我想会有人期待他的转向,期待他继续做回那个有勇气给予呵护并迎接自由的自己,成为那个与她共同面对未来一切的人。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我甚至也会为这么期待着的所有人感到遗憾。因为他们还对某种东西抱有美好的希冀。
事实上,她再也没能见过他。
这个“她”既是爱着他的那个她,也是神智尚且如常的那个她。这个她活到20岁的清明时节。
我想应该有人与我一样,难以想象在这不足百步的两个围城之内,一个人是怎样保证在700余天内与另一个人始终见不到面。这样的苦心,可比同城陌路要艰难多了。但是无论如何,他确实做到了。还是在这个故事里,他没有为此做任何说明,或者解释。
他只是消失了,消失在她的世界,而已。
6
20岁的清明节过后,她疯了。
很抱歉用“疯”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但是以我的凡俗无常的为人,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不过还是要解释一下,我所意指的疯,是指她开始陷入幻想之中。至于为什么一定是20岁的清明时节成为分界,我属实无从明确。唯一能设想出的可能存在的缘由也不过是那天,她在父亲、母亲和弟弟的葬身之地祭奠了他们。不要误会,不是埋葬着家人尸骨的坟墓所在之处,而是葬身之地,也就是那棵始终活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实际上,她当然每天都能看得到这棵石榴树,但是她从不在此逗留一步,只是经过,再经过;经过,再经过......可是那天,她站在树下许久。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长久的驻足,所以称之为祭奠。
那天之后,她开始自言自语。
她不再能够主动或被动的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维持生计。
她每个夜里都在写字,白日里总是安睡在梦里。
她不停地写,用他送的那支钢笔。
写她的过去,写她的家人,也写她的爱情,最常写的是她的梦。
她的房间被各种纸张淹没了。
她的墨水一瓶一瓶奉献了自己。当时她可是把店铺里仅存的沾满灰尘的墨水全都抱回了家。
到最后一笔写完,她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最美好的结局。这个结局跟她的家人,她的梦都没关系。
到最后一笔写完,她又穿上了厚实的棉袄。可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单薄。
她要去私奔了,跟那个唯一的他。
她相信自己跟他约好了。等到月亮从她房间里的窗户上爬过去,天已经漆黑的时候,她就顺着那条通往南桥的小路摸索着走。她决定不拿手电筒了,她不怕看不到光亮,她熟悉那条路,所以她握着那支笔就已足够。
她坐在床边等啊等,为了敏锐的捕捉到月亮爬过的第一瞬间,她没有开房间的灯。但是她的房间并不像外边的夜里那么黯淡,她房间里有堆成山的纸,有堆成山的写着她的一切的字。这给她的房间衬托出一些苍白,但并不多任何温暖。
她相信她就要迎来最自由的永恒的时刻了,她想拥有。
人一旦特别想拥有的时候,都没有太多保持平静的恒心和耐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所以她没有等到月亮升窗的时刻,她害怕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所以待天色不可见五指的时候,她就走了,朝着那结出冰冻的河面,朝着那长长的南桥,一步一步地走去。
路并没有多曲折,甚至是她所经历过的不甚漫长的人生中最不曲折的一次夜路。
她站在桥上等着他,那个她坚信与自己约好要私奔的爱人。
等了许久。她四处张望着,张望着四处的漆黑一片。等了许久。
她的身影真的太单薄了。在这样的夜里,就像一棵矮小的树,似乎刚开始释放根须,准备汲取土地母亲的营养。她分明禁不起任何飘摇。
她有点慌张了,怎么还没有来呢,她忍不住又攥了攥手中的笔。
“呀!”她吃了一惊,原来你在这里。她往河面上探头的时候惊呆了。
“我们走吧!”她开心极了,几乎是用喊的,“你别动,我就来找你!”
于是那棵单薄的树撞破了冰封的河,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巨响,打碎了水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