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鸡

   

 

        生活困难的年代,鸡就是全家的钱袋子、营养补给站。

        每年寒食节前后,村里的大街小巷就传来了赊鸡人高亢而绵长的吆喝声:“赊奥小鸡,赊小鸡了(liao)~~~”媳妇、老太太们就会闻声聚拢过来,从硕大的浅浅的椭圆形竹篓里挑选自己认为健康壮实的小鸡仔,盛在鸡笼或纸箱里,然后在赊鸡人的本子上记下自己的姓名住址以及鸡仔的个数,欣喜不已地捧回家去小心喂养,只等秋天鸡仔们都长大了,再去付清赊鸡人的欠款。

        母亲每年这个时节都会赊上二十只小鸡仔,把它们养在纸箱里。因为此时天气尚寒,所以白天放在阳光下,晚上只能放在暖暖的炕头上。

        小鸡们的可爱令孩子们陶醉。它们会用小巧的尖尖的喙不停地敲啄着纸箱的壁,“哒哒哒”的声音听起来犹如急促的鼓点声。因为小鸡稚嫩又金贵,生怕它们吃得过饱会涨死,所以母亲严格禁止我们喂食,我和弟弟只好偷偷用煮软了的黄米去喂它们,涨死小鸡的事也就会时常发生。

        鸡们幼时愈是金贵,就预示着以后的日子愈是艰难。此时人们把它们当宝贝一样供养着,可不是为了好玩。所谓“无利不起早”,看重的是以后的红利。

        小鸡们长大点了,就不再用昂贵的小米来喂养,而是改为较廉价的玉米面,等到完全长大了,不用说玉米面,就连秕糠也给不了多少了。鸡们只好游荡在院子里、柴垛旁、草地上,自食其力地淘点小虫、草芽、遗落的谷粒等来裹腹,偶尔也会得到主人抛给的一点生了虫的粮食。鸡们整日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挑着大长腿,挺着薄得几乎透明的胸膛,饿昏昏的连低飞的蛾子都会费心劳力的追半天。

        为了让母鸡们尽快下蛋,必须斩断它们的情根。于是公鸡们一旦长大,不管肥瘦一律或卖或杀,让一个个母鸡变作不知性生活的寡妇、圣女。也许清心寡欲的原因,它们在缺吃少喝、营养不良的情况下,竟能涨红了脸蛋,“咯咯哒”的挤出一个个蛋来。那些还抱着当妈妈的幻想的母鸡,日子更是难过。后退被高高吊起的,用筛子扣在水盆里冷浴的,剪鸡冠放血的,小腿上栓着一只鞋子的……放眼望去都是受刑的场面,对有抱窝苗头的母鸡来说就是一种残酷而严厉的警告。

      下蛋是母鸡们必须完成的硬指标,即使肚子吃不饱也是如此。如果一只母鸡长期不下蛋,那么就预示着有被杀掉下汤锅的危险,不管是进了自家人的肚子,还是卖给了别人入了他人之口。所以,每只母鸡都会拼命的寻找食物,玩命的下蛋,以顽强的奋斗拼搏,延续着自己的残喘鸡命。也有心眼多的不下蛋母鸡,在别的母鸡下了蛋后,它却第一个从鸡窝里跳出来咯咯的叫,反正蛋下在窝里也没人知道到底是谁下的,自己认为可以以假乱真,只期多活两天。可是玩一两次还行,玩多了也就不灵了。

        积攒鸡蛋就是攒钱,是以前妇女们会持家过日子的标志。十个鸡蛋称作一把,能够隔一段时间用竹篮盛上几把鸡蛋拿到集上卖掉,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啊。细篾子的篮子,擦得干干净净的红皮鸡蛋,上面盖着雪白的羊肚手巾。宝儿一般整齐的摆在集市上,卖鸡蛋的妇女互相掀开对方白手巾的一角,比较着鸡蛋的成色和大小,心里盘算着自家的鸡蛋出个什么价格比较合适。回去的路上,卖了好价格的眉开眼笑,卖便宜的有一种丢了钱的懊恼。鸡蛋一个个的攒,票子一点点的储,买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平时过日子的必需品也就有了着落。若是家里的老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吃不下饭,炒个鸡蛋或煮个鸡蛋,不但开胃,还补充了营养,效果不差起现在的各种昂贵的补品。

        我小时候就常常看到母亲和奶奶抓住一只只脸长得通红的母鸡,把两个指头抠进它的屁股里去,抠搜着来判断是否是只即将下蛋的鸡。有时还会说:“这只鸡还有一指的蛋窝,快下了,别让它乱跑,再落落了蛋。”用手指抠鸡屁股来判断母鸡几时下蛋估计也是个技术活,反正我是不会。


        当然也有人家养着公鸡的,但一般只养一两只,他们主要是为了卖种蛋。那些公鸡过着令所有早逝的公鸡嫉妒出火来的妻妾成群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一到年底又会上演被屠杀惨剧。虽然母鸡们沉浸在性生活的愉悦中产蛋量会有所下降,但价格却是普通鸡蛋的好几倍,因此算起来并不差。只是留下的公鸡必须得健壮英俊,有着火红的冠子,油亮的脖子,带着弧度的蓬大的翠绿尾巴。赊鸡人也是收蛋人。他来收种蛋需要先看看那只大公鸡,只有他满意的公鸡才会收这家的种蛋。那时的人虽然不知道什么叫遗传基因,却懂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老理。卖小鸡仔可以赊账,但买种蛋却从不赊账,全都是现款。一把种蛋就能卖了好几把普通鸡蛋的价钱,着实令人兴奋好几天。

        养鸡仔怕老鼠拖,怕黄鼠狼咬,怕野猫叼,虽说日日提心吊胆,但总能养成一大部分,可是养大了却要过瘟疫这一关,一旦得了瘟疫基本无药可医,即使不全军覆没,也是百分百的亏本赚吆喝。

        有一年我们家养的十几只老母鸡全得了鸡瘟,一个个簇着肩膀,仰着头伸长脖子,张着嘴“齁齁”的喘,时不时使劲摇一下脑袋,眼睛时开时闭,身上的羽毛蓬乱的直竖着。不多时就会死去一只,那难受的样子,连连死去的惨状让人痛心不已。死去的鸡家人自是不舍得扔掉,虽说是些病死的鸡,依然用热水褪了毛,去内脏,放上大量的烧酒在炉子上炖煮了打打牙祭。死鸡只能令大人沮丧,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吃鸡的快乐远远大于死鸡的悲哀。那几天我们顿顿吃鸡,甚至村里家家都在吃鸡,因为一旦一家吃了病鸡串门到别家去,很快就会传给他们的鸡,可是当时的人们并不懂得这些,甚至还有互相分享鸡肉的行径,淳朴的风俗造成的结果可想而知,全村的鸡都串了窝子,死的没剩下几只。最后那几只战胜病魔侥幸活下来的,也是大伤元气,光吃粮食不下蛋了。到了年关也只能成了各家的盘中餐。鸡没了,蛋自然也没了。钱袋子空了,营养补给站也停运了,弄得好多人家一年到头都吃不上鸡蛋。

        我家曾养过一只火红火红的大公鸡,它每天都高傲的在院子里踱着步,四平八稳,稳如泰山,还经常顾影自怜的卖着骚。它平时都是独来独往,吃起食物来霸道无比,偌大的食槽它独占着,只等自己吃饱了,别的母鸡才敢过去吃。这期间如果有大胆的过来偷吃,它会嘴爪齐下,不把偷吃着打的丢盔卸甲,羽毛乱发,绝不罢休。这个狠角,一旦吃饱喝足,又忽然忘了自己的绝情,展着翅膀一只母鸡一只母鸡的温存。风流一番后,迈着方步溜达到太阳地里刨坑做泥土浴去了。

          一次,中午我放学回家,红公鸡正斜着身子窝在大门口的影壁墙旁往身上刨土。我也是无聊就踢了它一脚,没想到一下惹了祸。这家伙先是一阵惊慌失措,定下神来后竟向我发起来进攻,脖子上的羽毛全都竖了起来,瞪着圆溜溜的眼,扑棱着翅膀,跳起来啄我的腿。我赶紧躲闪,手脚并用慌乱反抗,谁知这家伙好不畏惧,孤注一掷的绝不退让。我一看不妙,撒腿就跑,它却不依不饶,弄得我六神错乱,大声呼救,还是母亲跑出来了用笤帚扑打才解了围。这是我见到的最有战斗力的公鸡,从此我对鸡们肃然起敬,再也不敢小看它们了。再后来正如我预料的那样,红公鸡竟成了我们家白天看家护院的高手,好多人对它望而生畏,敬而远之。可惜的是即使这样的公鸡里的战斗机,依然在年根被父亲拿到集上卖给了鸡贩子。再牛哄哄的鸡也跑不出盘中餐的命运,何其悲哀!

        现在即使在农村大多数人家也不养鸡了,即使养几只也绝不是为了鸡肚子里的那几颗蛋能换钱,更多的是希望规避所谓的食物污染的风险而已。可是鸡们依然艰难,养殖场的鸡下了一辈子蛋却没见过天日,肉食鸡更是短命的恰如朝露。至于世间是什么样子,还没来得及瞅一眼就闭了眼。为了一道菜来,为了一道菜去,这就是鸡们的宿命,一种不能选择的宿命。可是反过来想想,又何尝不是人私欲的一面镜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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