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那天众多围观者之一的我,站在天桥上捕捉到了这一幕:行人驻足,围观把头埋在土中的你,你飘荡在半空的灵魂俯瞰着行人和你的躯体,然后生出巨大的双翼从我头顶飞过。
远方传来某人冗长低沉的呼救声,带着灼热的气息点燃了成片褐色的屋瓦,在一道道由远及近的目光的注视下,像从高空坠落的鳞片似的火烧云。火烧云不停下坠,触到地表的瞬间,忽如龟裂的琉璃盏碎裂开来,碎成无数零星的叫嚷声嵌在城市四处。
城市一瞬间充满了噪音。
真理就存在于脚下,扎根在泥土深处。脑海中,这些话就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又如波拉尼奥小说结尾那戛然而止的沉默——在我的意识中逗留越久,就越难擦去。你总是这样,说出来一大堆在我看来形同悖论的歪道理,明明知道我半句话也没信过,你却依然津津有味地对牛弹琴。
那天趁着下课,你把我拉到厕所,神秘兮兮地告诉了我一个足以让我惊讶三个月的秘密。你说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以鸵鸟作为图腾和信仰的奇怪种族,这个种族的人们模仿鸵鸟说话,模仿鸵鸟走路,模仿鸵鸟望向人的目光,他们热爱着鸵鸟的一切。
这个种族最终无可避免地灭亡,在一次关乎种族存亡的战争中所有族人纷纷把头埋在了土里。
等一下,为什么?
因为鸵鸟遇到天敌是这么做的。你耸了耸肩膀,似乎对于我过于强烈的好奇心颇为无奈。
这个种族源于鸵鸟,也终结于鸵鸟。你说话的时候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接下来,你说的话令我大吃一惊:他们是我的祖先。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同样没看我一眼。但我却在你的眼神中察觉到你的自豪感。现在看来还不明显,因为我还没有发育,但我有预感就快要长出羽毛了,你看,它们在蠢蠢欲动,你指着胳膊上的汗毛不停往我身旁凑。盛夏的光线透过锈迹斑斑的窗框漫进教室,然后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我们都沐浴在不真实的明亮中。
我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觉,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句:他们是我的祖先。但无论如何我仍旧无法理解作为你祖先的他们同样是你的进化方向。虽然返祖现象理论上成立,但我却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一只猴子,更不要说一个人变成一只鸵鸟。后半夜,我满脑子都是那句“理论上无法成立。”这是我以后开始连续失眠的开端,一旦一个念头霸占我的大脑,除非我把它搞明白,否则这就从根本上抹杀了我入睡的希望。
从此之后的每个晚上我的脑中都开始充斥此类疑问,像数学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
第二天我意料之内的在第一节物理课上陷入长眠,并以嘹亮的口哨般的呼噜声向整个世界宣告:我昨天晚上进行了剧烈的思考活动。
当老师的粉笔头朝我乱蓬蓬的头发丢来的时候,我的脸皮正牢牢地贴着课桌,像一滩凝固过后的水泥。我正在梦境中的某条街道上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地奔跑,may the force with you !每与陌生人相遇,都会从我的嘴里吐出一长串莫名其妙的单词。
老师的粉笔头朝我丢来的时候,我在梦境中看到前方一颗疯狂的导弹,我知道那不过是一根粉笔头而已,只不过在梦中换了表现形式朝我耀武扬威,所以我根本就没有任何闪躲。
轰隆——街道在肢解,建筑在塌陷,瓦解了沸腾的喧嚣声。一个人从火箭上跳下来,摇着我的肩膀大声吼:为什么在我的课堂上睡觉?!
视野的死角,梦和幻觉的相互作用,我说。我必须实话告诉你,这是一道毫无水平的初级物理题,我对着他说。
行走在街道上,熙攘人群中爆发出的喧嚣声将天空撕裂得体无完肤,将回忆拆解得支离破碎。
恍惚中我看到被噪音撕成碎片的回忆在云端聚成雨洋洋洒洒落下,我看到不完整的过去在眼前飘过。我已经快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有时候孤零零一人走在大街尽头看日落的我,忽然就会陷入另一个幻觉——周围的风景迅速藏匿,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我看到所有的路人都当街舞蹈,歌唱,奔跑,城市的大街小巷都被不时跳跃腾空的人体占据,甚至汽车,游泳圈,横陈的动物尸体在天空飘来飘去,像浮在海面的垃圾。
这些统统都引不起我的半点惊讶。毕竟我早已经掌握了安慰自己的办法,这些都是因为视野的死角,梦与幻觉的相互作用。我早已经说过,这是一道毫无水平的初级物理题。你说你已经开始发育,你的腋下开始长出灰色的只有鸟类才会有的羽毛,不出三个月你一定能够进化成为一只完全体的鸵鸟。
你说的那样信誓旦旦,以致于我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只是我不小心忘记了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间是在三个月之前还是三个月之后还是在三个月之内,我开始发现时间在梦与幻觉的相互作用之下所表现出来的苍白无力。
在这种不确定性之下每次上学与你见面我都开始变得诚惶诚恐,虽然我已经尽力表现出作为一名卓越的思考者本应该具备的镇定,饶是如此每次看到你我依然会忍不住问:你现在是人是鸟?
已经无关紧要了。
面对头脑中越来越庞杂的幻觉,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走路对我而言已经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幻觉总是会以猝然的方式降临,令人防不胜防。我不知道在我看似漫不经心地往前迈出那一步的时间里,周围的世界又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不知道下一秒还会不会有人像受伤的鸵鸟一样对着我歌唱,更不知道下一秒日落会不会离我远去,恰如我不知道如今的你究竟是人是鸟。面对充满不确定的充斥着无限可能的下一秒,我真想趁着下一秒到来之前,把脑袋深深地扎进脚下的土地里。